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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征聽她肯跟自己提起陸葉兒,心想這是好兆頭,便說道:“去年在青牛谷外,晚輩與晉漪姑娘有緣偶遇,當時未知她是陸府千金。但晉漪姑娘一顧之風華,已令晚輩無比心折。今日造訪陸府,雖與陸先生緣鏗一面,卻不知有幸與晉漪姑娘一見否。”

面對他的委婉求見,老夫人笑道:“我吳郡陸氏,雖處江南僻壤,不如中原名門家規嚴厲,但聖賢禮法亦不敢不遵。在家閨秀,不可輕見男客,以免有墮家聲,還請公子見諒。”

秦征聽她雖然拒絕,但辭色和善,心想:“早聽說他們大門閥的人都規行矩步,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醜八怪不敢回應我。”便起身道:“是晚輩唐突了,請老夫人降罪。”

老夫人點了點頭道:“你們年輕人,倒也不必太過拘謹。”

她見秦征容貌清雋,應對有禮,顯然是有教養的子弟,雖然身穿舊布衣,但魏晉的士人階層,原有一部分人是崇尚任性放蕩的,甚至不修邊幅、滿身邋遢也不要緊,比如當年王猛尚未出士之前就是如此,他去見桓溫時就穿着一身褐衣,身上生跳蚤,頭髮長虱子,與桓溫一邊縱論天下還一邊捉虱子,這“捫虱而談”的典故後來竟成為士林美談甚至爭相效法!餘風所及,到一千多年後陝北高原上,******也曾一邊捫虱一邊接待海外記者。

因此陸老夫人不以秦征穿布衣就看不起他,尋思:“想那王猛也甚邋遢,或許他們關中名門,有此風尚。”招呼秦征道:“老身眼睛不好使,秦公子,你坐近些,讓老身再看看你。”

這番話已經是相當親近的言語了,真如長輩吩咐族中後輩一般,秦征哪裡聽不出來,心中一喜,嚴三秋卻眉頭一皺,秦征已經搬了椅子坐近,老夫人對秦征又細看了看,心道:“這孩子容貌、氣度、言語都好,配得上我家葉兒。就不知他家世如何。”

便對秦征道:“說起天下名門,自古中原遠勝江東。若我東吳朱、張、顧、陸諸族,本不敢妄與北方的王、謝、袁、蕭相比。只是諸胡亂華以來,中原殘破,北方名門東渡者不知凡幾,我東吳門第這才乘勢興起,如今已可與北方門第分庭抗禮了。但中原畢竟是華夏的根源所在,就算殘破之餘,諒亦尚有餘蔭。”

她這幾句話,說的是南北士族的興亡嬗遞,秦征對這方面見識有限,哪裡插得下嘴去?陶淵明限於年齡,能知道一些南方士族的掌故已經很不容易了,對****後的北方士族毫無了解,自然也幫不上忙。

老夫人見秦征沒有接口,意興闌珊了幾分,問道:“秦公子是關中人士吧。”

這句話說中了秦征心中痛處,他雖然已經從失家之痛的陰霾中走出來,但傷疤才結,余疼仍在,若在以前自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認本姓玄,源流出自徐州彭氏,但這時卻不願意妄認攀附玄家了,心想自己的新生是從青牛谷開始,既叫秦征,就當關中是出生之地吧,就應道:“是。”

老夫人道:“關中士族,以袁、裴、柳、薛、楊、杜六族最盛。公子族系,可與這六族有親?”

這兩句話問得十分微妙。魏晉時期實行九品中正制,華夏各州各郡各有哪些名門望族彼此深知,關中秦姓並無第一流大族,所以老夫人便問秦征是否與那六大族有親,若是有親,也算攀附上了。

在嚴三秋聽來,已知道老夫人此問已算是紆尊降貴,必是頗中意秦征此人,有意要招他入贅了,但即便陸家要招個贅婿,也不許中下品出身者入門,縱然不是第一流家族,至少也得與上品大姓有個牽連好攀附一下,將來族人親戚問起,說一句“其外祖乃是關中袁氏”云云,便算有個交代。

說起來,陸葉兒乃是正妻所生的嫡長女,其母乃是琅琊王氏的千金,又是王家全盛時期過的門,出身無比高貴,她的婚姻如果嫁娶不當,不但陸家聲價受損,王氏也會有意見,所以老夫人看得更緊。

魏晉之際,門閥之間通婚十分嚴厲,下品門第若與上品門第結親,自家的聲勢品級就有望抬高,相反上品門第若與下品門第通婚,本門第的家聲地位便有可能會因此受損,一旦地位有損,家族所享受的政治特權也會隨之削弱。所以各大門閥之間不是門當戶對不肯聯姻,這裡頭不只是面子問題,而是關係到整個家族的整體利益。

秦征卻仍然只得道:“沒有。”

老夫人哦了一聲,微微失望,道:“甘隴一體也。敦煌張氏,望重西北,雖在隔絕之中,仍然遙尊朝廷數十年。公子族中與張家可有姻親?”

秦征道:“我不認識張家的人。”

老夫人眉毛微皺,又道:“秦晉常通姻親,如河東司馬,乃是本朝帝族,夏縣衛氏,亦算名門,秦公子族人與之可有往來?”

秦征道:“沒有。”

陶淵明頗知大門閥“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的婚俗,聽到這裡,暗叫不妙,陸老夫人失望之情更是顯於言表,遲疑了許久,又問道:“中原大地,千里通婚的也是不少,想那高平郗氏、泰山羊氏、魯國孔氏、濟陰卞氏,聽說都尚有餘根。秦公子族人與他們可曾通婚?”

秦征道:“沒有,老夫人,你不用問那麼多了,我沒什麼世家背景,其實我就是一個孤兒,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什麼親人,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原本收養我的養父姓玄,因流浪江湖逃避仇家追殺而改姓秦,後來……我爹爹也不要我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原本姓什麼,只是秦征二字叫得順口,姑且便叫秦征吧。”

這番話老夫人尚未聽完,臉上不覺就變了顏色,淡淡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秦征又說道:“晚輩雖然不是出身於名門望族,但我對葉兒一片真心,此心天日可表!晚輩這一生已別無他求,唯願與葉兒得成眷屬……”他說到這裡,發現老夫人已經眉頭深皺,卻還是硬着頭皮將話說完:“晚輩自知這幾句話說得唐突,只望老夫人體察晚輩一片誠心,若得老夫人允准,將來我一定好好待葉兒,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

他說著就要磕頭,老夫人手一擺,陸有缺已將秦征攔住,老夫人也不管秦征尷尬,說道:“彼此無牽無故,受不得如此大禮!老身累了,見諒。”命陸有缺:“引秦公子下去休息吧。”

陸有缺道:“秦公子,請吧。”

秦征進不得,退不得,他在江湖上縱橫馳騁,何等快意,但這時面對陸葉兒的家人卻是一籌莫展。

陶淵明的曾祖父固然煊赫一時,祖父、父親也都做到太守,可是他九歲喪父,親眼見證了家道一步步衰微,也見慣了旁人的各種冷眼,他那年少的心其實對世態炎涼極其敏銳,這時一見陸老夫人的臉色便知有些事情已經難為,拉了拉秦征的衣袖,道:“大哥,沒用的了。咱們走吧。”

秦征長長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隨陶淵明退了出去。

兩人剛走,老夫人便怒上眉梢,喝問嚴三秋道:“這個秦征,到底是什麼來歷!”

嚴三秋道:“他的來歷十分撲簌迷離,我原本以為他是玄禮泉的兒子。”

“玄禮泉?宗極門追殺了上百年的那個玄家?”

嚴三秋道:“是。”

陸老夫人道:“玄家本出自彭氏,終曹魏一代隱為帝師,陳群《九品中正》將之列為第一品!到本朝雖漸無聞,家世淵源倒也不凡!”

玄門中人講究正邪聖魔,政治家族卻不管這些,只要門第高貴,便加青眼,門第下濁,那便視同屎尿污糞。

嚴三秋道:“不過近來媳婦才得知,原來他只是玄禮泉不知哪裡抱來的孤兒,目的是冒充自己的兒子,好讓玄家的親生骨肉躲過宗極門的追殺。”

老夫人道:“這麼說來,他果然是個無家無世的路邊野種了?”

嚴三秋道:“是,誰也不知玄禮泉從哪裡收留他的,別說家世,就連是胡人還是漢人都不清楚。”

老夫人氣得眉毛倒豎,叫喚道:“有缺!”

“在!”

老夫人厲聲喝道:“快將此人走過的地皮,全部清掃一遍,他用過的家拾,全部給我扔出去。此人住過的房間,要用熏香好好熏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