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剛說，還沒吃飯對吧？”
沉默了許久後，坐在韓宇面前的中年男人用雙手摩挲了一下膝蓋，突然開口問他。
“家裡……家裡有點不太方便，我們去找家店吃吧。”
韓宇的目光若有所動，他安靜地打量着眼前這個他從小到大都沒怎麼見過的“父親”，他能從對方的神色中看出幾分難言的局促，甚至是尚未回過神來的驚慌。
也對，一個十幾年前就被自己拋棄的孩子忽然有一天回來找到自己，換成是他的話，難免也會感覺到一絲荒誕與不像話。
“我、我去拿一下外套和錢包，你在這等我一下，馬上就好！”
見韓宇不說話，金父就自顧自地敲定好了兩個人下一步的去處，他從眼鏡店內的座椅上站起來，走向了櫃檯的方向。
從他說話時的語氣，韓宇還能聽出些許莫名的發顫。
韓宇默然片刻，也起身跟着走過去，然後低頭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包嶄新的香煙，輕輕地放到了櫃檯上。
“要先抽一根煙冷靜一下嗎？”他問。
坐在櫃檯里的金父抬起頭，有些呆愣地看着他，視線在櫃檯上那包韓國出產的香煙和他沒什麼情緒的臉龐之間來回掃視着，狀似無措。
韓宇沒理會金父眼神中的驚訝，他不怎麼熟練地拆開了那包香煙，打開盒蓋，從中拔出一根香煙遞向金父，嘴裡淡淡地說道：“算是禮物吧。過來的時候才發覺什麼禮物都沒帶，感覺不太合適，所以就在路邊隨手買了一包煙。”
這個邏輯通順的解釋顯然就讓人比較能夠從眼下這種狀況中反應過來。
微愣的金父趕緊“哦哦”地叫了兩聲，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韓宇所說的“禮物”的說法，還是伸出手，從韓宇手中接過了那根香煙，接着便熟練地從身上摸出一把打火機。
剛要點火，動作一頓，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不由略微尷尬地看向韓宇。
“我不抽。”
韓宇看懂了他眼神中所表達的含義，搖搖頭道：“領養我的那個家庭里女孩子比較多，所以我從小就不碰煙酒。”
他這句話是實話，但還有另外一句實話他沒有說出口。臨到見面前，之所以還會想起在路邊的便利店買一包香煙的理由，是因此當年女孩曾經對他說過，自己的父親是一個長年的煙民。就這一句簡單的埋怨，他一直牢記到了今天。
“是……是嗎？”
不知是因為韓宇提到了敏感的話題，還是單純只是因為他話中那句“不碰煙酒”起到了效果，金父看着他張了張嘴，好像想說點什麼又沒說出口，旋即他就忽然把那根本來都夾在自己指間的香煙反握到手心裡。
“我們走吧。”他沒再繼續兩人剛才的對話，拿起放在外套和剛從櫃檯取的錢，就深吸一口氣，起身說道。
韓宇的目光下意識看了看他握住香煙的那隻手，就點點頭，極為簡短地應了一聲：“嗯。”
等到金父再把店門拉下來時，韓宇抬頭望望天空，天色暗沉得很，只有遠方的天際還剩下一抹蒙蒙的光亮，相信再過不久，漆黑的夜幕就將徹底如約而至。
“走吧……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沒什麼。我在國外待了好幾年，現在對國內的食物應該都處於一種比較懷念的狀態。”
韓宇說著，話音一頓，他莫名扭頭看了看並肩走在自己身邊的金父，嘴中就鬼使神差地輕聲補充了一句：“其實……我很想嘗嘗你的手藝。”
金父的腳步也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他轉過頭來，和那雙正在定定注視自己的漆黑眼眸對視了一眼，隨後就輕輕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麼，只是簡單地回答道：“嗯。”
之後，太陽逐漸完全隱沒於地平線以下，當遠空那最後一縷光輝消失，大地便被籠罩在黑暗中，街道兩旁仍在營業的商鋪和一盞盞的路燈隨之亮起光芒。
那兩道並肩走在街上的身影，一個正值年輕，一個已經出現些微的老態，相互無言，氣氛顯得有點尷尬，又有點說不出的微妙。
“哦？吹的是什麼風啊？你今天怎麼有空來我這，不回家吃飯嗎？”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家烤肉店的前面，一名看上去和金父差不多歲數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掃帚在門前掃地。
他先是驚訝地看了看金父，又把目光轉向跟在金父身邊的韓宇，忍不住眨眨眼，問道：“……這位是？”
“咳。”
金父咳嗽了一聲，接着有意無意地無視了中年男人的問題，對他故作平靜地說道：“二樓的包間幫我整理一間吧……還有。”
下意識偏頭瞧了瞧自己身邊那道沒說話的高大身影，金父就抿抿嘴，低聲補充了一句：“你的廚房，借我用一下吧。”
和金父並肩站着的韓宇彷彿沒有聽見這句話，面色如常地用目光打量着這家應該也有很多年歷史的烤肉店。
“廚房？怎麼突然間……”
“好了，別問那麼多。”金父不耐煩地擺擺手，“快去準備！我順便借用一下你們家的食材，改天還你。”
這個中年男人嘴巴動了動，還想說點什麼，就被金父的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
他目光怪異地掃了掃這對一老一少的組合，就轉身進了店裡。
“這是我認識了很多年的朋友。”
看着中年男人進去的背影，金父總算低聲開口介紹了一句。
韓宇沒吭聲地點點頭，完了一看金父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就會意地主動說道：“不需要為我們兩個介紹什麼，沒必要，免得人家尷尬我也尷尬。”
“那……好！”
金父悶聲地一點頭，目光卻不敢去觸及韓宇的視線一樣，自己先一步領頭走進了這家烤肉店裡。
至於站在原地的韓宇則一臉自若地跟了上去。
這世上，有一些話的確就算是幾十年的好朋友也不方便說出口，說出來大家都難堪。開心和難過的事都可以和朋友一起分享，但醜事就沒必要了。
走進店裡，這家烤肉店的內部其實和韓國大多數的烤肉店沒什麼區別。
懸在在每張桌子上方的排煙管，貼在牆上的各類燒酒廣告，塑料椅子、摺疊板凳，暖色的燈光灑滿較為狹窄的店內空間，不甚明亮，卻也平添了幾分溫馨的氛圍。
此時店裡的客人不多，三三兩兩坐在角落裡烤肉、喝酒，韓宇兩人進去時，也沒人注意過來。
“我們去上面。”
金父領着韓宇，沿着靠牆的一條樓梯走上了這家烤肉店的二層。
二層的走道看起來更加逼仄一些，兩個人一起走上去還有點擁擠的感覺。
“這裡。”
走道的盡頭打開了一扇門，那名中年男人從裡面探出頭來，衝著兩個人招了招手。
“裝修的隔音不太好，其他房間樓下的動靜都能聽見，這裡還算比較安靜一點。”
金父走進去看了一圈，不大的空間，好在容納兩個人是綽綽有餘了，便滿意地點點頭。
他示意地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頭，向對方使了個眼色，就回頭對已經坐進包間里的韓宇說道：“我去廚房煮幾個菜。店裡的菜單就在桌上，你想點什麼就直接叫服務生。”
“對，千萬別客氣！”被金父擠在門外的中年男人冷不丁又冒出頭來，對包間里的韓宇咧嘴笑着，“就當自己家一樣！我和他是十幾年的親故。”
他見兩人的相處模式，就以為韓宇是金父哪個親戚家的孩子。
然而這話一說，氣氛就莫名有些冷場。
“你哪來那麼多話？”
金父趕緊扳着中年男人的身體離開。
“哎，你推我幹嘛？”
“你說你都多大歲數了？怎麼還天天在小輩面前亂說話？”
“我哪亂說話了啊！”
兩個算年齡加起來不準都超過一百歲的大老爺們，一路拌着嘴下了樓。
“說起來，你這個時間還在這裡，弟妹那裡……”
“噓！你閉嘴……”
聲音還在隱隱約約地傳來。
坐在包間里的韓宇給自己倒了杯水，神情平淡地喝了一口，旋即沒由來地點了點頭。
嗯，看來隔音確實是不太好。
好的壞的，都聽到了。
……
“他店裡材料不多，我簡單做了幾樣，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當穿着圍裙的金父把最後一道菜端上桌以後，他就忍不住退到一旁，目光有些惴惴地觀察着韓宇的臉色。
“我來討頓便飯而已，有什麼好提要求的。”
韓宇的目光在桌上掃視了一圈後，最終就落在了那碗擺到他面前的海帶湯上。
韓國人生日必喝海帶湯，這是一個奇怪的習俗，可就像全世界過生日還是會想辦法弄個蛋糕嘗嘗一樣，也許在特殊的日子，就該有一些特殊的習慣。
“我之前聽你說……你在自己被領養的家庭，過得還不錯？”
關上門，金父把脫下的圍裙放到一邊，坐了下來，遲疑半晌後，就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