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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虞川跪倒在地,說道:“師父,你說,你說。”柳蒼梧緩緩抬起胳膊,道:“我聽聞文公子是淪落大都,受盡了不少苦難,川兒,你就算曆盡千辛,也要救他出來。日後你無論到了天涯海角,只要一息尚存,務必承我夙願,推倒元韃子,恢復趙氏江山。師父一生清清白白,有死無二,勾結元韃子,殘害凌震天等,都不是我做的,我發過重誓,絕不……絕不殺害好人,我行得正,立得端,旁人微詞,也不須……不須去理論……”

元軍聲音愈來愈逼近,唐虞川卻充耳不聞,一心將師父的話刻在肺腑之上。

柳蒼梧說到後來,有些語無倫次:“倩兒呢?她怎麼還沒有來……”唐虞川回望一眼,四下喊殺瀰漫在天地之間,卻不見師妹倩影,只得叫道:“師父,師父!”

柳蒼梧又道:“你師妹一生命苦……父母都給韃子……韃子害了,你答允我,你……你……你要好生待她,絕計不可……不可讓她受半點委屈……我覺得心頭痛得緊……”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幾不可聞。

唐虞川連連點頭:“師父,師父,你說的我都答應,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突然之間南劍飛聲音遠遠傳了過來:“聽見了么,元人不殺柳蒼梧,勾結韃子的,是鼎鼎有名的柳大俠!”

唐虞川怒氣勃勃地道:“胡說八道,胡亂放屁!”

柳蒼梧神志一清,突然哈哈大笑,道:“孔雀斷腸……是孔雀斷腸……”聲音從中間戛然而止,兩行清淚潸然而下,腦袋歪歪斜斜地搭在木柱之上,就此不再做聲。

彤雲密布,天穹曛黃。

寒風陣陣吹來,雪花簌簌降落,聲音有如天籟。柳蒼梧那雪白的鬢髮給凜冽的朔風撩起,露出一張慈祥的面容,就如同春日裡和煦的陽光一般,瞧上一眼,令人溫暖無限。

唐虞川跪在台上,視線早已模糊,拳頭緊緊捏着,指甲嵌入掌心之中,仍無任何知覺。

只是在他的心中,“余青”“南劍飛”這五個字已深深打上烙印,“淮陰七秀”皆被他視為寇讎,永生難忘。梧桐嶺上,一片殺氣隱隱撲來,他卻又怎能感覺得到?

他能感覺的只是天地黯然失色,雪花一一打落在他蒼白臉上,冷得刺骨。但與他的心相比,飄雪竟是如此的柔和,說不出的溫暖。

時過午牌,霏霏霜雪一陣賽過一陣,似乎欲將梧桐嶺上的廝殺聲湮沒。元軍搖旗吶喊,聲震山野。

本是天寒地凍之時,梧桐嶺之上,卻是熱血沸騰,這一刻的空氣,竟比伏天的還要熾熱。元人驍勇善戰,群雄雖是性命相搏,但敵人多了十倍不止,時候一長,不免落了下風,死傷過半,操戈疾退。元軍勢氣更甚,吶喊聲愈加大了。

驀地元軍吶喊變成了驚呼聲,只見一條白影橫空掠過,腳下所到之處,只聽元軍“啊啊”的聲音不絕。

原來那白衣人輕功高絕,腳下運勁之際,奮力踩在元軍頭上“百會”穴,但凡給他點中之人,即刻斃命。眨眼之間,已然死了數百人,他得借力,向嶺子下疾奔。元軍喝聲大作,有什之二三向山下追去。

此人正是“百里無痕”黃修淵。紫衣人送來兩缸酒,南劍飛與余青猝然而至且逼問柳蒼梧,柳蒼梧倒地身亡,種種事發,他與呂顧二人盡都瞧在眼裡。後來韃子攻山,群雄盡去禦敵,他三人卻無動於衷。

從始至終,他三人眼光都集中在蒲福延一人身上。眼見柳蒼梧逝去,唐虞川悲痛欲絕,黃修淵使一個眼色,躍上台去,提起蒲福延便走。唐虞川悲慟交迸,只未察覺。

他提着蒲福延,卻也是捷如迅雷,不時回頭誘元軍追來。那蒲福延在元營之中擔任千戶之職,元軍見他提着的是蒲福延,卻不敢放箭,唯恐傷了千夫長蒲福延,只有吶喊急追,半空地下,一籌莫展。

黃修淵展開輕功奔了一陣,已到一處山坳。追來之人已有大半給他遠遠甩在了後面,心中不由一弛。

突然聽得地上一聲嘶鳴,低眉瞧時,見時唐虞川滾倒在地,渾身是雪,背上兀自背着一具屍體,辯那衣着,卻是柳蒼梧,想是他不忍師父拋屍荒野,竟冒着生命之危,想帶師父一起逃出。四個元兵挺槍朝他頭上刺落。

黃修淵雖與他素昧平生,但想柳蒼梧已死,至今而後,已是形單影隻,凄清無比,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

唐虞川身子一側,四柄長槍着地直搠,“噗噗噗噗”刺入柳蒼梧屍體之中。與此同時,刀光閃動,又有八位元兵橫刀砍落。

唐虞川“啊”地大叫一聲,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長身一躍,站起身來,柳蒼梧屍體經他顛簸,登然離了他的背脊,滾在一旁,早有元軍撲上,二三十把明晃晃的刀槍此起彼落,數下剁為肉泥。唐虞川隔得遠了,不及搶救,兩眼發昏,險些暈厥。

眼見八把青鋼大刀砍到,長拳一送,八名元兵大刀未沾近身,已然給他擊在心口上,口角流血,顯然是不能活了。

他三兩步奔向前去,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抓起混了柳蒼梧之血、雪水的一大抷泥土,哀聲嚎哭。驀地站將起來,兩手血紅,不住揮打。

眾元兵雖然驍勇,但見他此等不要命地廝打,雙掌血淋淋的好生害怕,一時竟然都不敢撲上來,只是圍着他兜轉圈子,聲音嗬嗬。

一名士兵膽大些,砍刀疾揮,斫他面門;突然身後一人趁機而入,槍鋒凜然,挺槍刺到。唐虞川腹背受敵,眼見師父死了,屍體尚被糟蹋,竟然懵了,也不出手抵擋,閉目待死,一時心潮起伏,諸般念頭紛至沓來。

那名揮刀士卒正自大喜,驀地里背心一痛,軟綿綿地跌倒下去,就此無聲。

原來是黃修淵急中生智,除下蒲福延腳上的鞋子,猛力擲中了那人背心。唐虞川只覺左肩一疼,骨髓欲斷。隨即一人高聲道:“捨本逐末,閉目不明不白地等死,豈是堂堂男兒?”

唐虞川心下登時雪然,嚇得冷汗涔涔。彎腰閃過身後一隻長槍,橫掌擊在槍身之上,順勢一握,奪了下來。

唐虞川長槍在手,槍尖一擺,刷刷刷刺出三朵槍花,沖開一道口子,朝黃修淵所立身處山坳奔去。黃修淵手臂一伸,噼里啪啦的一陣東西向追來之人射出。

原來他手腕處裝有飛鏢,危急時刻,既可用來禦敵,也可用來自保。江湖之中,也是司空見慣之事。

追兵腳步一滯,唐虞川已躍在黃修淵身畔。黃修淵道:“你先走,我來抵擋一陣!”唐虞川滿眼儘是感激神色,將長槍交遞他手。

黃修淵將蒲福延夾在腋下,與元軍廝殺在一起。他知元軍投鼠忌器,不時將蒲福延補在破綻之處。如此一來,破綻盡去,取長補短,元軍更是忌憚了。

唐虞川右手握住左手,發足狂奔,大氣也無暇喘上一口。也不知奔了多少時候,已然下了嶺來,他也不止腳步,只聽吶喊聲遠遠落在背後,終爾不聞。

他慌不擇道,再奔一陣,只覺肩上火辣辣地疼痛。才想方才急於奔跑,竟然忘了痛了。

此時神色略定,只痛得他牙關緊咬,汗水涔涔而下。他坐倒在道旁,以右手褪去左肩上衣衫,細細查看左肩傷勢。但見左肩處衣衫凌碎,白骨森然,赫然是一條深約兩寸刀痕。

唐虞川一摸懷中,想要取出金瘡葯。哪知卻是空空蕩蕩,只物亦無。方才兇險連連,奔走之間,金瘡葯也被丟落了。沒了療傷藥物,只好點住創口四周穴道,強自忍痛。他合上衣服,深恐元人再追來,那可是落入虎口,無以抵敵了。

想到此節,又蹣跚着站將起來,也不辨別方向,東一腳西一步,左未盼右不顧,專揀幽僻道路前行。漸行漸遠,灌木枝上的雪水早將衣衫打濕透了,拖曳得極為沉重。暮雪之下,人影孤凄,說不出的寒冷,凄涼。

過了一片林子,山路越來越滑。唐虞川肩上受傷,腿上也傷痕纍纍,時候一長,只覺步履維艱。唐虞川雖不知奔到了何處,但料想已然脫了險境,心中鬆了,此刻他已是累得精疲力盡,體力透支,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坐在地上,半晌也爬不起來,就想合眼昏昏睡去。

忽然他心中一凜:“師父臨死之時,千叮萬囑,叫我要繼承他的志向,救文公子脫險,我怎可如此膿包?我要是就這樣死了,師父大仇誰與報去?”

一想到柳蒼梧與自己已是天人兩隔,鼻子一酸:“師父活的轟轟烈烈,卻死得如此窩囊,竟然屍骨無存,天公不道,難道就這樣對待師父的一世英名么?”伏地嚎哭,涕淚橫流,眼淚就如斷線珠子,嘩啦啦掉落下來。

忽兒又想:“師父叫我好生照顧師妹……啊呀,師妹給那姓陶的擄去了,怎地她還不來……”想到這裡,深怕齊倩遭受什麼不測,再也不願往下思索,精神略振,右手撐地,欲圖爬將起來。

便在此刻,林外“得兒”“得兒”的聲音響起,越來越近。唐虞川大驚,忙將身子縮在荒雜的草叢之中,透過枯草往外看去,一顆心怦怦跳動,卻險些撐破胸腔,就要飛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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