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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少陽雙目楞然出神,似是在回想極其遙遠之事,輕嘆一聲道:“雪茵,你心念如此我高興得緊,但有件事我要和你說得明白。日後你若要隨我東奔西走,只怕會有許多兇險之事。我父母十幾年前就死在這間屋子裡,我那時候還不到五歲。而後是我叔父把他們葬在了後院,又帶着我輾轉到了淮安府。”

柳少陽說到此節,聲調忽而哽咽:“待到我年長之後記起當年之事,特意回到了這裡,將這座院子買了下來。往後每每路過這蘇州府城,都要來這屋子裡看上一看。你可知道我雙親當年,是怎麼死的么?”

莫雪茵想了想,輕聲道:“我雖說自幼長在琉球國,卻也曾聽我爹說過些中土江湖上的奇聞軼事。他們當年可是惹了什麼厲害的仇家,最終對頭找上門來,害了他二老的性命么?”

柳少陽道:“你說的大致不差,卻也不全對。那時我父親和叔父都是吳王張士誠手下的將領,當今的天子朱元璋佔據金陵之後,打敗了西邊的陳友諒,又將張士誠圍在了這蘇州城裡。兩方對壘,生死相搏,三軍都是極為用命,雙方便在這城裡城外,僵持不下!”

“那時我年紀還小,許多事全也不懂。後來聽我叔父說,朱元璋拿不下城池,一面將幾十萬大軍分列四圍,修築起高台土壘晝夜攻打,一面令原本便安插在城中的耳目伺機而動。那時有個參將名叫古毅,便是朱元璋所派的姦細。我爹只因對這事有所察覺,那古毅擔心事情有所敗露,竟將我爹娘一起殺死在了此間。我娘死的情形我沒看見,但我爹被利刃穿胸,咽氣的時候,我卻就在邊上瞧着。至今想起那番情形,仍是記憶猶新!”

這些話緩緩說來,字字摧肝,聲聲腸斷,令人不忍卒聞。莫雪茵聽在耳中,心下暗忖:“想不到少陽哥年幼之時,竟遭遇過這等變故。做兒子的親眼瞧見父親為人所殺,乃是何等人間慘事。我雖沒見過娘親,卻好歹還有爹撫養我長大。少陽哥卻是雙親俱歿,其間苦楚當真是深重得很了!”

她想到此節,忍不住恨聲道:“少陽哥,這麼多年了,你爹娘的仇可報了么?若是還沒有,便是那人逃到海角天涯,我也要將他找出來,替他二老報仇!”

柳少陽幽幽道:“這仇怨要是有如此簡單,倒還罷了。我叔父當日趕到,便將那兇手古毅一劍殺了,而後又背着我突出城外重圍。後來姑蘇城裡的守軍經年下來,終究抵不住明軍的晝夜猛攻。城破之時,我爹的主公張士誠先是自縊未死,而後自盡在了金陵。蘇杭自古便是宇內富饒所在,朱元璋奪了這些地方,從此糧秣軍餉,再也無憂。北征南討,得天下之鹿,擁九州之地,建起明朝做了當今皇帝。”

“但我叔父隱匿江湖,卻從未忘了與朱元璋有國讎家恨。這些年裡他一直在暗中糾結勢力,盤算着有一天能傾覆明庭,報仇雪恨。叔父自打髮妻亡故死於亂軍之後,再也不曾續弦,因而膝下除了幾個義子義女之外,並無親生骨肉。我雙親死後,他待我有如己出。況且算起來我與那朱元璋,也是有父母慘死之仇。有道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將來有一天叔父要起事反明,我自當要助他一臂之力。”

他說到這裡,朝身旁的莫雪茵臉上瞧去,頓了頓才說:“雪茵,興伐兵戈乃是極為行險之事,可能送上性命不說,還要株連親眷。你若是與我結為夫妻,怕是到頭來也要牽扯其間,你……你可想好了么?”

莫雪茵微微一笑,不假思索道:“少陽哥,我不是說過了么,從今往後咱倆四海不離,你做什麼我也去做就是!何況父母之仇絕不能不報,要是有朝一日擒住了那朱元璋,我保在他身上捅百十個窟窿替你出氣!”

她久在海隅異域,雖有父親多年教化,又學得了一身高明武功。實則對這等恩恩怨怨,卻是知之甚少,從未體會經歷。平素里做事,但知道性之所至,率意而為,至於其中兇險之處,只是從不思量。

柳少陽聽她這般一說,不禁搖頭苦笑。暗嘆莫雪茵天真無邪,於他所說之事,全然不知其中利害。驀而心中感激之下,暗自拿定主意,縱然自己性命有虞,也要百般護她周全。

兩人在屋中偎倚良久,柳少陽估摸着時辰已晚,沖莫雪茵柔聲道:“時候怕是不早了,咱們出來了這麼久,也該回客店歇息了。”

莫雪茵出言應了,兩人這才披上蓑衣斗笠準備回去。柳少陽隨手熄了桌上燈燭,又把父母的靈位用黑布蓋了,正要再去推開那扇窗戶出去。忽覺莫雪茵在他肩頭一拍,低聲說道:“少陽哥,有一夥兒人朝這院子來了!咱們先別出去,聽聽他們是些什麼來路!”

柳少陽聞言微怔,凝神細察之下,果然覺出滂沱大雨之中有腳步輕響,由遠及近而來。沒得多時,那陣聲響越來越近。柳少陽到了此時,已然是眉頭微皺。原來來的人分為兩撥,總計有十餘人之多,聽動靜顯然都是江湖好手。非但都跳牆進了院子之中,竟還點起了數支浸油火把,依次到了兩人棲身的正堂外面,站在了屋檐之下。

柳少陽雖說今年方才二十,可多年隨着呂子通江湖歷練,已然頗懂世故。心中知曉這些江湖人士深夜冒雨,聚眾來此,定然有要緊事相商。

武林之中,各幫各派聚着相商要事之時,最為忌諱有旁人暗中私聽。柳少陽平日里除卻道義所在,從不有意竊探他派秘辛。可偏偏眼下這夥人堵在屋外,自己和莫雪茵若從門窗出去,立時便會被人瞧見。

這等躲在暗中聽人隱秘的事,如今想要不做也是不成。直弄得柳少陽哭笑不得,好不尷尬。

倒是莫雪茵不知江湖規矩,心裡只是好奇,全無迴避之意。連作手勢讓柳少陽切莫出聲,自己已是矮身隱在窗下,側耳細聽。

柳少陽也知道此時如若出去,說不準會和這些人橫生誤會,結下樑子。與其解釋一通,倒不如不聲不響匿在此處。心中無奈之下,便挪步莫雪茵邊上,也藏住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