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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經筵本來就餘波未平,國子監中這又一場風波,自然是須臾就在京城傳開了來。皇帝正拿着《葛氏算學新編》教導三皇子,司禮監掌印楚寬竟然親自前來稟告此事。面對這個消息,他有些煩惱地扔下了手中的書,隨即揉了揉眉心。

“張……九章怎麼就這麼會惹是生非呢?”

顧慮到即將成為太子的三皇子就在身邊,說的還是三皇子相當敬重的老師,皇帝到了嘴邊的張壽兩個字,硬生生改成了張壽那表字。可即便如此,他的感慨依舊引來了三皇子的反對:“父皇,老師從來就不喜歡惹是生非,只是別人總看不慣他而已!”

楚寬看了一眼滿臉認真的三皇子,笑容和煦地說:“三皇子,不招人嫉是庸才,再者,張博士實在是太年輕了,放在別人那是還沒加冠的年紀,他卻已經成為了您的老師,更是東宮講讀,還有那麼一群學生,誰能想象十年後二十年後他是什麼光景?”

“到了那時候,他權傾朝野,乃至於自恃是您的老師而打壓如今這些朝臣們的後輩,這都是保不準的事。”

“十年後二十年後,老師也不會變的。”三皇子的回答彷彿自然而然,甚至在皇帝用訝異中帶着幾分審視的眼神看他時,他也絲毫沒有退縮,“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這是老師常常說的話。他如今連半山堂都不教了,就只專心致志於一個九章堂,這說明什麼?”

“半山堂中都是出身達官顯貴的學生,而九章堂中,有貧苦而有算學天賦的,有商人子弟,也有更喜愛算科勝過科舉的讀書人,但總而言之,看上去都不是能當到宰相尚書這樣高官的人。這些學生能夠回報老師的很少,而需要老師提攜並給予機會的人卻很多。”

“甚至連陸師兄,他之所以會被父皇稱讚,會有如今浪子回頭變天才的美譽,難道不是因為老師這個伯樂慧眼識珠?至於陸祭酒,最初不是也對老師很不以為然的?可現在呢?陸祭酒放下了一時利益得失,反而比從前行事大氣了許多!”

三皇子一口氣把心裡話都說完,說到最後甚至有些語無倫次,見皇帝和楚寬全都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了,他方才漸漸有些心裡發毛,性格里那股靦腆小心的因子又佔了上風。他不安地低下了頭,小聲說道:“父皇,是兒臣一時情急,說話沒有過腦子……”

“不,你這番話明顯是心裡憋了很久,想了又想的。”皇帝呵呵一笑,把三皇子拉過來在身邊坐下,這才看着楚寬說,“三郎如今的進步有目共睹,光是從這一點來說,張九章這個老師就比朕這個父親強!只不過,朕對他已經偏心了,三郎更是偏心太過。”

楚寬心中非常贊同皇帝這最後一句話,但他很確定,自己要是真的這麼附和,皇帝說不定就要惱羞成怒了。

雖然張壽能走到如今的地步,確實有很多偶然,但如果不是因為最初的張寡婦,如果不是因為朱瑩對其一見傾心,如果不是因為三家人的糾葛,皇帝怎會如此大力提攜,顯而易見地偏心?當今天子固然是個任性的君王,可大部分時候還是有分寸的!

更不要說,連廢后那樣的身份,連大皇子和二皇子這樣的親生兒子,與張壽放對的時候都敗下陣來。至於前首輔江閣老這種自命不凡的老渣滓,那更是不值一提。

這些年皇帝夠護着三皇子和四皇子了吧?但是,皇帝何嘗因為這對年幼的兄弟而徹底厭棄了廢后那母子三人?儘管那一系列事件並不是張壽一個人的手筆,有種種因素作祟,他也曾在背後推波助瀾,但他都甚至有過一種錯覺,皇帝某些時候對張壽對自己兒子還好。

這已經好過了因為朱瑩而愛屋及烏的程度!如果不是他確定,當年難分彼此的是朱瑩和永平公主,絕對不是張壽,興許都要生出那方面的猜測了。他都如此,更何況那些喜歡凡事往複雜微妙之處想的官員,那些津津樂道於皇家秘辛的百姓?

自從皇帝追封了張壽的母親,已經有不下於十幾個版本的傳聞在民間流傳。其中好幾個版本清一色的都是天子微服私訪邂逅張寡婦,然後在民間留下子嗣的故事……

想着這些,楚寬恭謹地低下了頭,輕描淡寫地說:“張博士固然慧眼識珠,但若不是皇上先把重開九章堂的任務交給了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晚輩,也不會有這樣一段佳話。但使三皇子日後有更多的講讀官,見識了天下傑出人物,說不定就不會只推崇張博士一人了。”

才不會呢!我又不是沒見過人!從前我還是微不足道小皇子的時候,走出去也曾遇到過很多名聲赫赫的大臣,可他們往往連面上的客氣都沒有,只當我不存在。而又有多少人態度尚可,然而轉過頭去就痛心疾首地說皇上寵愛幼子,乃是禍國之兆,如何如何……

如果單單是這樣,還能說這些大臣有風骨,所以能無視皇族子弟,可實際情況卻是,當他即將入主東宮的消息之後,那對他一通猛誇的人當中,這些不要臉的人恰是一個不少!

三皇子垂下眼瞼,心中那本明細賬擺得清清楚楚。儘管他確實謙和靦腆,但並不意味着就真的一點脾氣都沒有。

那麼多年以來,除卻父皇和母妃還有四皇子一直都真心對他,還有不知道是因為大皇子和二皇子關係,還是因為父皇的關係,於是一直對他不錯的朱瑩,也就只有張壽用真正的平常心待他。那些所謂有學問有才幹的人,敬他不過因為他即將是太子而已!

三皇子的那點小情緒,皇帝沒發現,畢竟在他心目中,兩個幼子都是真性情的人,壓根藏不住心思。而楚寬卻敏銳地發現了,因為早在皇帝心意徹底分明之後,他看三皇子的時候就再也不會拿人當小孩子,而是把人當成未來太子看待。

因而,再一次確定了張壽在三皇子心目中的地位之後,他在告退出乾清宮之後,卻又在得知三皇子離開後,重新又再次求見。對於他的去而復返,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皇帝甚至連猜都不用猜,一見着人就哂然一笑。

“怎麼,又是為了張壽來的?想當初向朕舉薦他的人裡頭,態度最鄭重的就是你,朕甚至都當他是你的直系親戚了。現在倒好,念念不忘地提醒朕,不能偏聽偏信,尤其是不能把教導太子的職責交給張壽一個人……想當初朕不是被父皇和母后直接丟給老師管教的嗎?”

楚寬簡直被皇帝說得哭笑不得。張壽是我家親戚?我還當他是皇上你的兒子呢!

他姑且撇開皇帝剛剛的揶揄,輕輕嘆了一口氣:“皇上應該知道,您和三皇子性格不同。縱使葛老太師,您也許會服氣他的學問、人品、才能,但並不會把老太師奉為神明,言聽計從,因為皇上骨子裡就是個特立獨行,喜歡打破陳規陋矩的人,因而素來就不怎麼信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