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華山坐忘峰頂,霜風呼嚎。

“若你忘了我們背負的使命…你就是全族的罪人。”我唯一的兄長,正站在我五尺之外。那個相貌幾乎和我一樣的男人,手中的白玉墨劍指着我的咽喉。

“兄長,我…”心中滿是愧疚,但我無法舍下那三尺青絲。

“白未晞!回答我,你是誰!”兄長暴怒起來,風聲幾乎掩蓋了他嘶啞的嗓音。

“我,白未晞,是一位搬山道人!我必須去尋找雮塵珠…解開鬼洞的詛咒!”我大聲回答着他。雪飄進了嘴裡,又流進咽喉,冰冷冰冷。

“好,你果然沒有忘記。那麼馬上隨我下山,離開純陽宮,離開華山!”他的眉宇間有了一絲欣喜,收起了劍。往前邁了一小步,就要過來拉我的手臂。

但我下意識的撥開了他伸來的手臂。他的笑容愣住,片刻的獃滯之後,那眼神又變得如同兩把利劍一般。

“讓我和她道一聲別。”我低着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還是忘不了她?”兄長有些慍怒的看着我,冷冷地說道。

“不,我會忘了她,我會跟你走。但是,讓我和她說幾句…彼此珍重的話吧。”我抬起頭,不卑不亢的看着他。

“我會信守承諾,從此…不再回華山。”腦海里她的音容被漫天飛雪吹亂,化成碎片。

“好,明天一早,我在山門等你。希望你會信守諾言,我的…弟弟。”兄長收起了怒容,面色蒼白得如同四下的雪地。

“我等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太喜歡這首秦風了,我和同胞兄長的名字都由此詩而來。兄長取名白為霜,而我便有了白未晞這個名字。

母親在我們年幼之時就大病而逝,而在十六歲那年,父親也離我們而去。而父親在臨終前的一番話,更是徹底改變了我們的一生。

父親告訴我們,我們這一脈來自於遙遠的西域,遙遠得無法丈量。先人在那裡生活,無憂無慮。直到有一天,在一座名為扎格拉瑪的神山山腹里發現了一個巨大且深不見底的洞穴,族中的長老稱呼它為“鬼洞”。

族中的巫師們通過占卜,得到了這樣的神示:在遙遠的東方,有一顆玉石製成巨大眼珠,用這顆眼珠才能看清鬼洞深處的神跡。族中的人們懷着對鬼洞的崇敬,仿造了一顆玉石眼球,投入了深不可測的鬼洞。而這一下,恐怖的厄運瞬間降臨在了整個部族的頭上。

部落從此戰亂連連,災禍不斷。人們被迫向東遷徙,來到了中原和楚地,甚至漂洋過海。但很快這些族人就發現逃離並不能阻止厄運的蔓延。但凡是族中之人,年逾不惑之後,身體內鮮紅的血液就慢慢變淡變稠,最後竟成了泥漿一樣的顏色,人也就隨之痛苦地死去了。

“這是詛咒…我們…都是…祭品…!”看着我們一臉的疑惑,父親猛地拔出刀劃破了自己的小臂。我們驚恐的看着父親的傷口裡,居然緩緩流出了黃色的濃漿!

那真的是血!

我們這才真的相信,這一切,是真的。身為族中後裔的我們,也會有這麼一天。

破除這個詛咒的方法,只有找到那顆真的眼球——雮塵珠,投入鬼洞,關上災禍的大門。父親撐着最後一口氣把所有關於搬山道人的一切告訴了我們,並傳給我們一本詳細記載搬山分甲術的古書。

我們戰戰兢兢的接過書,才發現父親已經雙目圓瞪,咽了氣。

這是我第一直面死亡。死去的是我最親的人,哥哥發瘋的搖晃着父親的身體想要喚醒他,而我獃獃的立在一旁,一聲不響。

那一天,我才知道我和旁人不同。我有着自己的宿命,早已寫好的宿命。而能與我相依為命的,只有我的哥哥。

我,是搬山道人。

搬山道人之所以為道人,是因為族中之人常以道人的身份示人,這樣尋龍倒斗不至於引人懷疑,因為道人正是遊走四海降妖除鬼的。年輕的族人會去山間道觀修行幾年,這樣不僅真的成為了道人,還能習的一些武功,對於倒斗的人來說,無疑是極有用的。

而我們選擇的道觀,正是名滿天下的純陽宮。

當兄弟二人走了三個月終於到達長安之時,已經身無分文,衣不遮體了。看上去,活脫脫的兩個乞丐。也許蒼天喜愛捉弄我們,剛剛踏過城門的我們,就被遊街的惡少攔住了去路。

我只是錯身而過,稍微挨了一下他錦繡衣衫的長袖。那肥頭大耳的公子就不由分說的差遣下人把我倆團團圍住,就要毆打。

兄弟二人都是不服輸的性子,豈能如此任人宰割?一頓拳飛腿揚,那些家丁都被我們打倒在地,但我們二人多日不曾進粒米,也打得氣喘吁吁,渾身傷痕纍纍了。

而那胖少爺似乎勢力極大,沒想到更多的家丁鷹犬趕來,密密麻麻的能有幾十人。我有些絕望,難道我們還沒有尋到雮塵珠,就要這樣被一群惡人活活打死在長安街頭,天子腳下?

正當我萬念俱灰之時,我此生中最尊敬的人,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他叫謝雲流。多年之後,江湖中人幾乎沒有人不知“劍魔”的大名。

那一襲飄逸的道袍雍容雅逸,幾乎是一瞬間,厚重的劍氣揮出,那些叫囂着的鷹犬七零八落的飛遠,又沉沉的落地,哭嚎聲頓時響撤長街。惡少也嚇破了膽,幾乎是爬着離開,留下了一地腥臊的尿液。

“以一敵十,雖是清瘦少年,卻有股子英雄的氣概。小友,願不願意隨我回華山?”他笑着看着我倆,那笑容,居然讓我想起了父親。

也許真是宿命吧。我們兄弟二人無心插柳,就這麼入了道門。

靜虛。

我們成為了師傅的弟子,純陽七虛之一,靜虛門下。

頌道,掃雪,練劍,登山。這,幾乎就是我的全部了。雖然看似有些乏味,但我卻深深的喜歡上了這樣的日子,彷彿可以忘卻一切煩惱,忘卻一切痛苦…真的可以么?

就這樣,過去了七年。

七年間,純陽門下發生了一場巨大的變故。似乎是和廢帝李崇茂有關,師傅被逼出了純陽。而靜虛一門從此遭到了其餘六門的排擠,不得不置身於旁人側目之中。雖然被絕大多數的同門疏遠,我也並不覺得沮喪,因為我並不感覺孤獨。和我推心置腹的師兄弟依舊不少,我們依然可以清晨共飲,黃昏長聊,直到暮靄西沉,天色暗下去。

而她,卻是靜虛一門之外,少有的幾個人,幾個依舊對我坦誠相待的人。

“白師兄,這…這是我差人從山下市集帶來的桂花糕,你嘗嘗,味道怎麼樣?”她笑吟吟的看着我,一雙水一般的眸子清麗動人。

“你是叫的我,還是我哥啊?”我故意為難她,指着一旁閱經的兄長。

“哼。”沒想到兄長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快的起身出門去了。

“怎麼…我惹到為霜師兄了嗎?”她微微蹙起秀眉,有些不知所措。

“不,不…哥哥只是看書看累了,出去走走。”

“不如…我們也去吧?早上下過雨,落雁峰的晚霞一定很美!”

“好,走!”

哥哥和我雖然一血同胞,但性子卻相去甚遠。我內斂少語,而哥哥卻快人快語,從不藏掖。不過內斂的我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她在我身邊。

“你喜歡她,對不對?”夜色已深,燭台孤燈輕搖。

“我…是,我喜歡她。”我回憶着之前的種種,一種莫名的快樂浮上心頭。

“可是你們不會有結果。”兄長的話冰冷。

“為什麼?”我有些憤慨,反問道。

“我們的身上,詛咒…就算你和她在一起,生下了孩子,又能如何?她會看着你死,痛苦的死,而你們的孩子…也會和你一樣!”

哥哥的話如同利劍,生生的劈在我心頭。

“這樣,你還願意讓她和你在一起么?”兄長繼續追問道,他知道我已經動搖。

“那又能如何?也許就這麼安安靜靜的活在華山上,等着那一天的到來…豈不也很好?”此時的我,卻只想和她在一起,白頭到老,或許吧。

“族人的性命呢?父親的遺願呢?你都忘了么?”他大怒而起,右手撫在劍柄上,看似要拔劍一般。

“你殺了我吧。”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生平第一次,我頂撞了我的哥哥,而且是這麼一句話。

“好,我會殺你,不過,我會先殺了她!”兄長抬腿踹開了房門,大步躍進了雪夜之中。

我腦中一股血勇升騰,一把拔出了腰間的白玉墨劍,朝着那個大步流星的背影刺去。

而那個人,是我的哥哥。

同年同日同月於同一劍匠製成的兩把白玉墨劍,如同一對生死不離的同胞兄弟。而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裡,兩把劍鋒交織在了一起。

我和哥哥一路交鋒,不分勝負。就這麼迎着漫天飛雪,我們從純陽宮一直斗到了坐忘峰。我的劍法到底是不如哥哥的,最後一招露出破綻,被哥哥挑了劍,而他的劍,此時正指着我的咽喉。

風拂過掛滿冰棱的枝杈,那聲音像在幽幽低訴,亂人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