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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坐忘峰顶,霜风呼嚎。

“若你忘了我们背负的使命…你就是全族的罪人。”我唯一的兄长,正站在我五尺之外。那个相貌几乎和我一样的男人,手中的白玉墨剑指着我的咽喉。

“兄长,我…”心中满是愧疚,但我无法舍下那三尺青丝。

“白未晞!回答我,你是谁!”兄长暴怒起来,风声几乎掩盖了他嘶哑的嗓音。

“我,白未晞,是一位搬山道人!我必须去寻找雮尘珠…解开鬼洞的诅咒!”我大声回答着他。雪飘进了嘴里,又流进咽喉,冰冷冰冷。

“好,你果然没有忘记。那么马上随我下山,离开纯阳宫,离开华山!”他的眉宇间有了一丝欣喜,收起了剑。往前迈了一小步,就要过来拉我的手臂。

但我下意识的拨开了他伸来的手臂。他的笑容愣住,片刻的呆滞之后,那眼神又变得如同两把利剑一般。

“让我和她道一声别。”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还是忘不了她?”兄长有些愠怒的看着我,冷冷地说道。

“不,我会忘了她,我会跟你走。但是,让我和她说几句…彼此珍重的话吧。”我抬起头,不卑不亢的看着他。

“我会信守承诺,从此…不再回华山。”脑海里她的音容被漫天飞雪吹乱,化成碎片。

“好,明天一早,我在山门等你。希望你会信守诺言,我的…弟弟。”兄长收起了怒容,面色苍白得如同四下的雪地。

“我等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太喜欢这首秦风了,我和同胞兄长的名字都由此诗而来。兄长取名白为霜,而我便有了白未晞这个名字。

母亲在我们年幼之时就大病而逝,而在十六岁那年,父亲也离我们而去。而父亲在临终前的一番话,更是彻底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父亲告诉我们,我们这一脉来自于遥远的西域,遥远得无法丈量。先人在那里生活,无忧无虑。直到有一天,在一座名为扎格拉玛的神山山腹里发现了一个巨大且深不见底的洞穴,族中的长老称呼它为“鬼洞”。

族中的巫师们通过占卜,得到了这样的神示:在遥远的东方,有一颗玉石制成巨大眼珠,用这颗眼珠才能看清鬼洞深处的神迹。族中的人们怀着对鬼洞的崇敬,仿造了一颗玉石眼球,投入了深不可测的鬼洞。而这一下,恐怖的厄运瞬间降临在了整个部族的头上。

部落从此战乱连连,灾祸不断。人们被迫向东迁徙,来到了中原和楚地,甚至漂洋过海。但很快这些族人就发现逃离并不能阻止厄运的蔓延。但凡是族中之人,年逾不惑之后,身体内鲜红的血液就慢慢变淡变稠,最后竟成了泥浆一样的颜色,人也就随之痛苦地死去了。

“这是诅咒…我们…都是…祭品…!”看着我们一脸的疑惑,父亲猛地拔出刀划破了自己的小臂。我们惊恐的看着父亲的伤口里,居然缓缓流出了黄色的浓浆!

那真的是血!

我们这才真的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身为族中后裔的我们,也会有这么一天。

破除这个诅咒的方法,只有找到那颗真的眼球——雮尘珠,投入鬼洞,关上灾祸的大门。父亲撑着最后一口气把所有关于搬山道人的一切告诉了我们,并传给我们一本详细记载搬山分甲术的古书。

我们战战兢兢的接过书,才发现父亲已经双目圆瞪,咽了气。

这是我第一直面死亡。死去的是我最亲的人,哥哥发疯的摇晃着父亲的身体想要唤醒他,而我呆呆的立在一旁,一声不响。

那一天,我才知道我和旁人不同。我有着自己的宿命,早已写好的宿命。而能与我相依为命的,只有我的哥哥。

我,是搬山道人。

搬山道人之所以为道人,是因为族中之人常以道人的身份示人,这样寻龙倒斗不至于引人怀疑,因为道人正是游走四海降妖除鬼的。年轻的族人会去山间道观修行几年,这样不仅真的成为了道人,还能习的一些武功,对于倒斗的人来说,无疑是极有用的。

而我们选择的道观,正是名满天下的纯阳宫。

当兄弟二人走了三个月终于到达长安之时,已经身无分文,衣不遮体了。看上去,活脱脱的两个乞丐。也许苍天喜爱捉弄我们,刚刚踏过城门的我们,就被游街的恶少拦住了去路。

我只是错身而过,稍微挨了一下他锦绣衣衫的长袖。那肥头大耳的公子就不由分说的差遣下人把我俩团团围住,就要殴打。

兄弟二人都是不服输的性子,岂能如此任人宰割?一顿拳飞腿扬,那些家丁都被我们打倒在地,但我们二人多日不曾进粒米,也打得气喘吁吁,浑身伤痕累累了。

而那胖少爷似乎势力极大,没想到更多的家丁鹰犬赶来,密密麻麻的能有几十人。我有些绝望,难道我们还没有寻到雮尘珠,就要这样被一群恶人活活打死在长安街头,天子脚下?

正当我万念俱灰之时,我此生中最尊敬的人,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他叫谢云流。多年之后,江湖中人几乎没有人不知“剑魔”的大名。

那一袭飘逸的道袍雍容雅逸,几乎是一瞬间,厚重的剑气挥出,那些叫嚣着的鹰犬七零八落的飞远,又沉沉的落地,哭嚎声顿时响撤长街。恶少也吓破了胆,几乎是爬着离开,留下了一地腥臊的尿液。

“以一敌十,虽是清瘦少年,却有股子英雄的气概。小友,愿不愿意随我回华山?”他笑着看着我俩,那笑容,居然让我想起了父亲。

也许真是宿命吧。我们兄弟二人无心插柳,就这么入了道门。

静虚。

我们成为了师傅的弟子,纯阳七虚之一,静虚门下。

颂道,扫雪,练剑,登山。这,几乎就是我的全部了。虽然看似有些乏味,但我却深深的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仿佛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忘却一切痛苦…真的可以么?

就这样,过去了七年。

七年间,纯阳门下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故。似乎是和废帝李崇茂有关,师傅被逼出了纯阳。而静虚一门从此遭到了其余六门的排挤,不得不置身于旁人侧目之中。虽然被绝大多数的同门疏远,我也并不觉得沮丧,因为我并不感觉孤独。和我推心置腹的师兄弟依旧不少,我们依然可以清晨共饮,黄昏长聊,直到暮霭西沉,天色暗下去。

而她,却是静虚一门之外,少有的几个人,几个依旧对我坦诚相待的人。

“白师兄,这…这是我差人从山下市集带来的桂花糕,你尝尝,味道怎么样?”她笑吟吟的看着我,一双水一般的眸子清丽动人。

“你是叫的我,还是我哥啊?”我故意为难她,指着一旁阅经的兄长。

“哼。”没想到兄长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快的起身出门去了。

“怎么…我惹到为霜师兄了吗?”她微微蹙起秀眉,有些不知所措。

“不,不…哥哥只是看书看累了,出去走走。”

“不如…我们也去吧?早上下过雨,落雁峰的晚霞一定很美!”

“好,走!”

哥哥和我虽然一血同胞,但性子却相去甚远。我内敛少语,而哥哥却快人快语,从不藏掖。不过内敛的我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她在我身边。

“你喜欢她,对不对?”夜色已深,烛台孤灯轻摇。

“我…是,我喜欢她。”我回忆着之前的种种,一种莫名的快乐浮上心头。

“可是你们不会有结果。”兄长的话冰冷。

“为什么?”我有些愤慨,反问道。

“我们的身上,诅咒…就算你和她在一起,生下了孩子,又能如何?她会看着你死,痛苦的死,而你们的孩子…也会和你一样!”

哥哥的话如同利剑,生生的劈在我心头。

“这样,你还愿意让她和你在一起么?”兄长继续追问道,他知道我已经动摇。

“那又能如何?也许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活在华山上,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岂不也很好?”此时的我,却只想和她在一起,白头到老,或许吧。

“族人的性命呢?父亲的遗愿呢?你都忘了么?”他大怒而起,右手抚在剑柄上,看似要拔剑一般。

“你杀了我吧。”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生平第一次,我顶撞了我的哥哥,而且是这么一句话。

“好,我会杀你,不过,我会先杀了她!”兄长抬腿踹开了房门,大步跃进了雪夜之中。

我脑中一股血勇升腾,一把拔出了腰间的白玉墨剑,朝着那个大步流星的背影刺去。

而那个人,是我的哥哥。

同年同日同月于同一剑匠制成的两把白玉墨剑,如同一对生死不离的同胞兄弟。而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两把剑锋交织在了一起。

我和哥哥一路交锋,不分胜负。就这么迎着漫天飞雪,我们从纯阳宫一直斗到了坐忘峰。我的剑法到底是不如哥哥的,最后一招露出破绽,被哥哥挑了剑,而他的剑,此时正指着我的咽喉。

风拂过挂满冰棱的枝杈,那声音像在幽幽低诉,乱人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