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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法?呵呵,你要和朝廷講古法么?要說古法,漢初便有‘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怨仇,子孫相報,後忿深前,至於滅屍斂業,而俗稱豪健’之說,朝廷又是如何處理的呢?‘若已伏官誅而私相傷殺者,雖一身逃亡,皆徙家屬於邊!’”

說話的是刑科司吏曹凝,精於律法,據說一本《大誥》他能倒背如流。此刻,宋家聘來的三大訟師正與撫台衙門和貴陽府的刑房、推官署等官員唇槍舌箭。

夜郎第二狀師譚笑生淡淡一笑,傲然上前道:“你也說雖已伏法而私結怨仇,你也說已伏官誅而私相傷殺,請教,韋業害死了田家公子,他是已經伏法了呢,還是已經官誅?”

夜郎第三狀師趙甲庸緩步上前,沉聲接口道:“韋業既未伏法,也未就誅。他還活蹦亂跳的,此來銅仁,他居然是代表楊家,接受撫台大人‘講斷’來的,曹司吏可不要說他此來是要伏法的。”

趙甲庸在夜郎四大狀師中排名第三,但年紀最大,若擱在後世,像他這樣名聞一省的大律師社會地位可算是相當的尊貴,但是在這個年代,訟師很不招朝廷待見,雖然訟師都是讀書人出身,卻也不受士林待見,所以他們既依附於官府而生,又和官府天生對立。

趙大訟師性情素來沉穩,此番要打官司,對頭是撫台大人,依他一向的脾性本來是不會出這個風頭的,但這次邀他出面的可是“小西天”宋家,且不提宋家的酬勞是何等的豐厚,而且真有那麼一線贏的希望,一旦這場官司打贏了,他的名聲就不僅限於貴州一地,而是要名揚天下,所以就連趙老訟師也是摩拳擦掌,爽快出面了。

曹司吏冷笑道:“韋業不曾伏法,那是因為沒有人告到這撫台衙門裡來。否則你以為撫台大人會不受理么?你們藐視王法,有了冤情不向撫衙舉告,而是興私兵報仇。我大明律法里可沒有這麼一條。”

“舉告?就算撫台大人肯接受舉告吧,可宋姑娘尚未出嫁,要舉告也是該由田家人來舉告。宋姑娘如何拋頭露面?宋姑娘明明尚未出嫁,只為一紙婚書。便以田公子妻子自居,此謂之節,當大力褒揚。

宋姑娘因‘節’而殺人,情有可原,理當寬赦,據我所知。我朝雖不鼓勵私相復仇。但是因‘孝’、因‘節’、因‘忠’、因、‘義’而殺人者,是有過寬赦先例的。”

這回說話的是四大狀師中的納鎏迦,這是一位納西族人,但自幼生長於貴陽城內,接受漢家教化,談吐氣質一如漢儒無異,也是一位以筆作刀、銅齒鋼牙的有名訟師。

曹司吏矜持地道:“是否寬赦,那是法理之外、主審之官決策之事了。如今撫台大人不赦,顯然是認為此案重大。影響惡劣,納訟師此等言語,看似有理,卻不足為據。”

譚笑生厲聲道:“情理與法,時而合,時而分,並不統一。蓋因如此,聖人治世,亦不拘於法。十二年前曾有一案,江南餘姚有一男丁名曰孫文。幼時父為族人殺死,及其長成,趁其不備,猝而殺之,未幾獲赦。

何也,孝道也!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今宋姑娘為早有婚約在身的田公子復仇,與餘姚孫文一案有何不同?孫文赦得,宋姑娘便赦不得?撫台大人鐵面不赦,不怕壞了三綱五常嗎?”

這頂大帽子祭出來,性質就嚴重了,刑科眾書吏、府衙的推官、經歷等一干人等一擁而上,抻長了脖子理論起來。要比打口水官司,譚笑生、趙甲庸、納鎏迦等人怕過誰來,登時唾沫隨手勢而飛,臉色共豬肝一色,把個撫台大堂當成了潑婦罵街之地。

二進廳堂里,分坐左右的宋天王和葉撫台就斯文多了,他們不要說唾罵,連一句言語都沒有,整個二進大堂里靜悄悄的,只有偶爾的輕微啜茶聲。

“哎!宋大人呵護愛女的心思,葉某是明白的,葉某也有子有女嘛。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啊!令媛當街殺人,本撫很難做啊……”

葉夢熊撫着鬍鬚,慢條斯理地說著,根本看不出曾是一位統兵數十萬,鎮守北疆令敵酋望風而逃的大帥。

“如今,虧得卧牛嶺葉土司教化地方有功,銅仁、石阡兩地多位土司、頭人紛紛上書朝廷,請求朝廷置府設衙、一統司法,上意大悅。否則單單聽說令媛倚仗豪門,肆意殺人,必然龍顏大怒,那時,只怕本撫也要被動了。”

宋英明聞弦音而知雅意,馬上不屑地瞟了葉夢熊一眼。我女兒在你手上,就想威脅我水東宋家拱手交出司法之權么?簡直是做夢!

土司最重要的幾項權利:世襲權、行政權、賦稅權、徵兵權、司法權。其中最常用的,對土民來說影響力最大的,就是行政權、賦稅權和司法權,這是土官行使其職權的基本權,如果沒有這三項權力,徵兵權就無法實施,世襲權在手也無濟於事,那樣的世襲官和世襲鐵匠、世襲獄卒還有什麼區別?儼然就是中原的齊戶編民了。

宋英明慢慢地吸了口氣,道:“是啊,這件事,是小女冒失,給撫台大人添了麻煩,宋某疏於管教,恕罪,恕罪!”

說到這裡,宋英明又嘆了口氣,道:“近些年來,播州楊氏蠢蠢欲動,不斷挑釁生事,倚仗其兵強馬壯,欺凌其他土司。我水東宋氏與播州楊氏只隔一條烏江,楊應龍常啟戰端,宋某不得不長期坐鎮小西天,應對野心勃勃的楊應龍,以致忽略了對子女的教育,實在是慚愧啊。”

葉夢熊淡淡一笑,宋英明這是在邀功啊,替朝廷遏制楊應龍擴張野心的人是他宋英明,西南邊陲的平靜,他宋英明有不可或缺的重大作用,可謂勞苦功高。

可那又怎麼樣?宋家的地盤就在播州之南,就算不是為了朝廷,難道宋家就會向楊家拱手稱臣,任由楊應龍的勢力長驅南下?宋家抵制楊家是為了宋家自己,葉夢熊才不領情。他需要的是宋家向朝廷交出更多權力。

葉夢熊咳嗽一聲,不動聲色地道:“播州楊氏桀驁不馴,常常惹是生非。本撫對此也有所察覺。不如葉某請示朝廷,於小西天以北烏江沿線設立衛所,以保地方,宋大人以為如何?”

宋英明臉色一變。對於行政權葉夢熊不便赤裸裸地插手,便想拐彎抹腳地想干涉司法,遭他拒絕之後,這又打起軍事權的主意來了。“衛所、土司”相結合的軍事建制,這在一些地方已經施行了,主要是一些交通要道以及地方土官力量薄弱、不足以抗拒中央的地區。

比如葫縣。早在它還是葫嶺兒。由兩位小土司管理期間,當地就駐紮了一支巡檢武裝。因為那裡是驛道入黔的要道關隘,同時葫嶺兒當地的土官力量而小。

一旦容許朝廷在他的地盤上建立武裝,那可如附骨之蛆,再也休想拋得掉了,而且依附這些衛所,必然將有大量的漢民寄居,繼而擴張成村、成鎮、成城,漸漸侵襲、同化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