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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緩緩關上了,屋裡轉暗,外間的亮光無孔不入,透過窗欞縫隙透進幾束,光影緩緩地交疊又拉開,再由短變長,一點點往慕紹堂坐的大案移動。

慕紹堂手上無意識地把玩鎮紙,他的眼睛盯着案角某一處,神思卻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他得儘快將可能遇見的事情想得更周全些。

光影像捉迷藏的孩子,悄悄地爬上黑漆大案,在青花瓷的筆筒上一跳,慕紹堂伸手遮了下眼睛。

那道調皮的光刺了他的眼睛,他抬頭看了看屋角水鍾,不知不覺,他已經獨坐了近兩個時辰。

他微咳了一聲問:“慶豐,錦成回來了嗎?”

慶豐隔窗回道:“三爺和少夫人剛才來過,見您關着門,就先到夫人那裡去了。”

慕紹堂起身,方覺腿坐麻了,他揉了揉說:“今兒去那邊吃晚飯。”

今兒這頓與她來說的團圓飯,盧氏想了好些日子了,她心下高興,叫小廚房多做了幾道菜,擺上桌時,異常豐盛。

慕紹堂換了身家常長袍道:“有酒嗎?”

他已經很少在朝暉院吃飯留宿,更不要說喝酒,盧氏見他這樣說,哪有不應允的,趕忙叫茯苓將她上次從娘家帶來的玉泉釀拿出來一壇。

櫻桃另取了四個琉璃盞,放在每個人面前。

慕錦成伸手遮住顧青竹的酒盞:“青竹不會喝的。”

慕紹堂瞥了他一眼:“咱一家子喝一點,能喝就喝,量淺的,呡一口就是了,又不強求。”

見他十分有興緻,又如此說,慕錦成只得收回了手。

玉泉釀甘醇濃香,聞着清冽,入喉綿甜,是徽州盧家名酒。

盧氏有些酒量,今兒又格外高興,難免多飲了幾杯,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看着比平日生動了幾分。

慕紹堂起身,誠心誠意在盧氏酒杯口沿下碰了碰:“夫人,我敬你,這些年,你為慕家操持,着實辛苦了。”

盧氏又驚又喜,眼角幾乎翻出淚花來:“這些都是我該做里的,老爺不嫌我粗苯,已是對我肯定,哪裡當得起辛苦兩字。”

慕紹堂點點頭:“請吧,夫人。”

兩人同喝,一飲而盡。

盧氏趕忙給他搛菜:“老爺身體剛剛有了起色,不要喝這麼猛,還需多多保養才好。”

“你也吃。”慕紹堂給她夾了一塊魚。

盧氏幾乎愣在當場,那個溫柔繾綣的男人,好似又回來了。

他們已是二十餘年的老夫老妻,平日無事,早到了相顧無言的地步,而今,他陡然這樣對她,竟讓她露出初為人婦的羞澀來。

慕紹堂吃了幾口菜,轉而端杯對慕錦成夫婦道:“我也敬敬你們,這段時間,在外面不容易。”

慕錦成嚇得騰地站起來,局促道:“爹……爹怎麼這麼說,該……該我們敬您才是。”

顧青竹也跟着站起來,在她的印象里,慕紹堂從來都是威嚴不苟言笑的,今日怎麼這麼古怪?

“坐坐坐,都說是家宴,你拘束什麼,父子喝酒不是常事嘛。”慕紹堂在他杯子上碰了一下,仰頭喝了。

慕錦成額間鬢角已經沁出了汗,他趕忙也一口乾了,顧青竹少少地喝了一口。

“你成家了,以後要記得孝敬你祖母和母親,你媳婦是個好的,要真心待人家。”慕紹堂接過茯苓的酒壺,給自個滿斟了一杯,又給慕錦成倒上。

“爹,你放心,我以後和青竹兩個好好孝敬你們。”慕錦成嘴皮子向來十分溜,可今兒只覺澀得很,說什麼都是詞不達意。

“孝敬?好呀,你倆趕快給慕家添個娃娃吧,你娘肯定會歡喜的。”慕紹堂意味深長道。

“是呀,你們趁年輕多生幾個,我也有精力幫着看護,再說,你們祖母比我更盼着呢。”盧氏附和道。

“爹,娘,這事……這事急不來嘛。”慕錦成撓撓頭。

“總之要抓緊了,你們成親也有些日子了,早些有了孩子,也免得外頭人傳什麼閑話。”慕紹堂嘴角微揚,又將一杯烈酒灌入喉中。

盧氏擔心他喝多了身子不適,便勸道:“今日少喝些,待你身體好了,以後有的是機會。”

“嗯,以後……”酒意上涌,慕紹堂眼神迷離地沖她一笑。

他少時定是個美男子,此時染了酒色,眼角眉梢都令人怦然心動,盧氏好似重活了一回,還是二十多年前,滿心都是十六歲在屏風後偷看,見到來提親他時的驚喜。

“以後……咱們好好過。”慕紹堂一隻手搭在她肩上,整個人都歪了過去。

“爹!”慕錦成嚇了一跳,急急地喚。

“沒事,他只是醉了。”盧氏抱着他,像抱一個大孩子,她還沉浸在過往的回憶里,語氣十分溫柔。

“那……”慕錦成有些尷尬,回頭看了顧青竹。

“娘,我們先回去了。”顧青竹拉了拉他的袖子。

盧氏眼皮也沒抬一下道:“好,去吧。”

兩人回到蕤華院,慕錦成還不能從剛才的事里醒過味來,他逮着洗浴過的顧青竹問:“爹今兒是怎麼了,中邪了嗎?”

家裡一派祥和,顧青竹將她先前的疑惑壓住,對他道:“盡瞎說,約莫是二爺的事有着落了,他心裡高興,樂得喝點酒去去乏,再說,出了蔡姨娘的事,爹心裡對娘多多少少有些愧疚,剛巧藉著酒勁把話說開,不是一舉兩得嘛。”

“那我們是不是要……”慕錦成眨了眨眼睛,生怕這個暗示不夠明確,還直盯着她的肚子看。

“你眼睛進沙子了?快去洗漱,傷處還要搽藥呢。”顧青竹轉身去拿藥膏。

因着慕錦成一直要在外頭喝酒應酬那幫紈絝,肩上的傷始終沒有徹底痊癒,顧青竹一心惦記這個,哪裡曉得他的歪心思。

“我沒事了!”慕錦成氣哼哼道。

這丫頭萬般好,就是太不解風情!

顧青竹翻了白眼,將他趕去了洗浴間。

慕錦成泡了一會兒回來,認命地讓顧青竹給他上藥。

傷處依然紅腫,惹得顧青竹又是一頓碎碎念:“早叫你出去少喝點,那麼實誠做什麼,不會偷倒了嗎?或者吐掉?”

慕錦成起先還老老實實應答,最後忍不住翻身吻她,將那些嗚嗚咽咽都吞進肚裡。

兩人都喝了酒,吻便來得更熱烈些,顧青竹的裡衣不知不覺卷了上去,露出雪白纖細的腰身,慕錦成滾燙的手無處安放,順着牛乳般的肌膚漸漸往上。

意亂情迷的慕錦成想要更多,但他的右肩一扯,立時疼得悶哼了一聲。

聽到呼聲,被吻得全身發軟的顧青竹一下子清醒,臉紅耳赤之際,趕忙推他。

慕錦成翻了個身,躺在顧青竹的身側,他整個身子跟火燒似的,滾燙若沸,他大大地喘了口氣,扯了被子蓋住衣衫不整,衣襟微敞的顧青竹。

這個傷真得太拖後腿了!

他起身去沖了涼水,隔了好一會兒,才放下帳幔,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顧青竹從被子里探出頭,偷看了他一眼,剛才這人跟要吃了她似的。

“睡覺!”慕錦成鼻音很重地嘟囔了一聲,將胳膊搭在她的被子上。

顧青竹扯過被子半邊,將他蓋住,而後蜷了蜷,靠着他安然睡去。

朝暉院中,慕紹堂閉眼躺着,盧氏側躺在他身側,有多少年,他們沒這般親密了,是從慕錦成誕生,還是納了蔡氏?時間太久,好似都想不起了。

盧氏不勝酒力,不大一會兒就睡著了,黑暗中,慕紹堂睜開了眼睛。

他怔怔的瞪着帳頂,聽外面初夏的風聲,暗色中,他彷彿能感覺到夜風穿過屋中所有的縫隙,鼓盪着輕薄的帳幔,像湖面盪起一圈圈漣漪。

“對不起,為了三生,我不能不救明成!”慕紹堂低低地呢喃一句,眼角有一滴淚沒入了枕頭。

次日,慕紹堂很早起了,等顧青竹和慕錦成來了,一家子給寇氏請安,還留在松芝院吃了早飯。

“我今兒和你們一起到鋪子里看看。”慕紹堂負手走在前面。

慕錦成和顧青竹哪敢說什麼,瞧這架勢,是要當場考校功課啊,兩人立時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茶行,糧鋪,雜貨鋪,珍寶行,每到一處,慕紹堂都提了些問題,幸而顧青竹這些日子一直在跟各家掌柜學習,雖說得有些磕絆,但已經讓慕紹堂十分驚艷了,只是他很吝嗇,只肯給她一個點頭的肯定。

及到錢莊,慕紹堂對慕錦成夫婦道:“你們去三生酒樓看看你們羅姨,順便說,我晚上要請各家掌柜吃飯,讓她多準備一些。”

兩人應了一聲,立時去了。

“錢籌得怎麼樣了?”走進錢莊僻靜的內室,慕紹堂問楊廣儒。

“加上金家送來的,各處錢莊現銀約莫有一百多萬兩了,老爺覺得,可還夠?”楊廣儒倒了一杯茶道。

“事情可能沒有之前想得那麼簡單,我準備親自去趟燕安城,一百萬兩,我先帶過去,你再繼續籌措些,以防不時之需。”慕紹堂慢慢啜了口茶。

“可……”楊廣儒頓了頓道,“若再要從錢莊拔錢,只怕要動存戶的錢了,只怕到時……”

慕紹堂屈指叩了叩桌面:“我曉得,你盡量把外頭賃錢都收回來,一直以來,存在三生的,都是些大戶,他們一時不會急用錢,你維持周轉就行,我盡量速戰速決,只要消息沒有泄露,短期內不會出問題。”

楊廣儒攏着眉頭,擔心道:“可我們光收不賃,已經有幾家常年的老主顧開始問了,他們的錢存在我們三生不假,但也從三生賃錢出去做買賣,這要是……,只怕撐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