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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翌日早朝,保元颁诏赦免死囚,减却刑罚。

朝毕保元方至长春殿中更衣,王昭远、尹审征便恭服来请。我问保元何事,保元直道去了便知。

心下疑惑,却又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尹审征乃是保元皇姐崇华公主之子,崇华公主下降尹廷怀,尹廷怀曾是陵、嘉、晋三州刺史,亦算蜀国封疆大吏。听太后说起过,这审征原是与保元一处长大,如今已升任通奏使一职,与王昭远同知枢密院事。

今日他二人特来请,也不知是何事,因着外臣觐见,我恐人前失了威仪,吩咐茗儿与盛妆严饰一番,方跟了保元出去。

审征见我等,一脸笑意,半躬身道:“今岁芙蓉满城尽放,散花楼最宜观花,还请皇上娘娘移步散花楼。”

王昭远亦迎上前来,陪笑称道:“娘娘一句‘直欲芙蓉遍锦城。’如今可算是芙蓉锦城了。”

保元闻言呵笑起来,近身来揽我,一脸得意之色。我心头一紧,蹙眉低首,暗忖道:“芙蓉锦城,莫不是如今却真真成了祸水红颜。”

刚欲向保元请辞,仰面却又见他春风满面,眼含期许。许久未见他如此开怀,心下实不忍扫他的兴致,只得忍下口中之语,面上勉强展了笑颜。

临行前,我谏保元不可劳师动众,他受了,只领了几个近臣卫侍前去观花。

车撵出了宫城,昨日册封之时喜气尤在,红毯直直铺完了整个朱雀门去。

沿着朱雀门出皇城,阔直的皇道上蝶状锦葵芙蓉漫眼而来,“一日间凡三色”,此时正值一日之晨,花儿开得或白或粉清纯异常。

心中喜极,留心细瞧时却见那芙蓉木上,枝枝以艳色锦绣幄幕遮护。

我讶异道:“孟郎,何故奢靡如此?”

保元亦打帘看去方道:“大抵是昨日庆典所用。”

我心下不安,却未再多言,偎了他默不作声,只是面上不觉多了几分忧戚之色。

车撵出得皇城,便从青梨街入了罗城,远远便见“散花楼”高耸于迎晖门东北角上,高轩朱扉,层楼飞宇。

王昭远、尹审征早下了撵车趋步来迎,保元笑着携我沿着陡峭的楼梯扶摇而上。

散花楼果然极高,鸳瓦阁檐铺连,彩绘满楼廊,金窗扉帘,在柔丽的晨光中熠熠生辉,帘上银钩碧珠叮当作响,“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眼前美景,令我的心情渐渐愉悦起来,迎了晨风闭眼回想着李白当年登楼的点滴,低声吟哦而出。

秋日暖风艳阳,待到登至楼顶,眼前豁然开朗,“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保元忽而笑叹道,我一时眉眼含笑,欢喜着携他四顾。

极目西眺可见西岭之上积雪皑皑,朝南而望,漠漠平林,薄烟淡雾轻绕而笼。俯瞰时清澄碧透的锦江顺着城楼边如锦绣丝带般逶迤而行,经万里桥缓缓南出。

此刻,城楼下贩夫走卒吆喝之声此起彼伏,往来骑客轿仕夹杂其间,来来往往,穿流不息。食肆店铺星罗棋布,芳味四溢,满堂喝酒猜令之声,似乎整个天下都在闹腾一般,一片繁荣昌盛之相。

审征近身向保元禀道:“如今我大蜀,斗米只须三钱,府库充实,即便开元盛世亦不过如此。”

昭远在旁忙附道:“是啊,贞观时期,斗米三钱。陛下春秋,民食恒有余,可见我大蜀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乃是我等皆遇尧汤之世啊。”

保元闻言开怀大笑起来,我心知他二所言不虚,只是眼下这一味溜迎圣意,实是有些不堪。我心中不喜,自踱步沿了城头而望。

耳边只听得旌旗随风作响,极目处却见芙蓉木高列城墙之上,近看灿若云阵,姹紫嫣红,远望若兵甲林立,四十里蔚若锦绣,高下相照。

如此美景,心中感慨,正欲回首唤保元同看,却听他迎风叹道:“自古以来,便称我大蜀都城为锦官城,今日见这芙蓉满城盛放,实若锦绣般艳丽,锦城之称所言不虚啊!”。

我正细品其意,却听谢行本疾步来禀:“楼下有人作诗,为府衙人拿了,百姓不依,自在城下闹事,请皇上稍息。”

“哦?”保元拧了眉视我,依他性子,自然是不肯留于城楼,定是要亲自去看看的。

我随保元下楼,未到楼底便听一人呼道:“我蜀中历来政治清明自由,今日却不许百姓作诗,是何道理?”

保元低声谓我道:“我大蜀文人诗谏几朝都是有的,今日我倒看看此人如何。”

我掩口嗤笑道:“郎君治国广纳贤言,许人投匦箱,自然也许人诗谏。”

待我等到时,谢行本已将那灰袍男子松绑,保元咳了一声,那男子嘟喃着转身,拿人的小吏识得王昭远,许是猜度着保元身份,早吓得俯跪于地,一时哄闹的路人亦噤了声。

审征已拿了诗作递将过来,我侧身与保元一同观之,只见那诗作写道:“四十里城花发时,锦囊高下照坤维。虽妆蜀国三秋色,难入《豳风?七月》诗。”

保元看毕,面色微变,思量片刻,抬眼瞧那男子。

昭远上前道:“主子可到前面茶馆歇息。”

保元道:“也罢,此人一同带来吧。”

我立在保元身后,抬眼去瞧那灰袍男子,此人浓眉宽额虬髯满面,然却遮不住晰白的肤色,嘴角扬着股倔傲之气。那人见我瞧他,凌厉的眼神略略柔和了些,只是那身傲气仍在,昂首立于谢行本身傍。

保元转身来携我,我浅笑着任他握了手,随行而去。

茶馆雅间中,保元面容平和,向那灰袍男子道:“先生,请坐。”我微诧,复又赞许地朝保元笑了。

那男子并不买账,面露傲色,拱手道:“我一介布衣之身,何德何能与官家贵戚同席而坐。”

昭远闻言大声呵斥道:“当今圣上赐坐,你敢不受?”

灰袍男子面上一惊,半响回复平静之色,低首道:“草民张立参见皇上。”

保元亦不以为意,颔首笑道:“给先生看座。先喝杯清茶如何?”

那张立怔了怔,未再推辞,顺从着不卑不亢地坐下。

保元起手执了诗作道:“观先生此诗,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不过,如今我大蜀国泰民安,芙蓉锦绣覆城,本是祥和之兆,先生为何还隐忧重重?”

张立一凛身,昂首铿锵道:“正如圣上所言,如今国都子弟不识菽麦之苗,弦管歌诵盈于闾巷,合筵席会昼夜相接。果真这举国上下都是如此民不受饥么?草民不懂赏花弄草,只望我大蜀国君能体民生疾苦,而不是粉饰太平。”

未想到,这人如此直率,一旁王昭远早已按耐不住,出言喝斥道:“放肆,如今我尧汤之世,岂容你危言耸听,惑乱人心。”

我闻昭远所言,面色已是不悦,方要出声,只听保元止道:“昭远。”

王昭远见保元不喜,噤了声退下。

我出声说道:“先生诗作比讽箴规,无媚世之谄,却有匡世之志。”抬眼凝了一眼保元。

保元会意,道:“正如慧妃之言,我大蜀朝中正需先生之才,不知先生可愿入朝为官。”

王昭远、尹审征闻言微怔,面色同变,前后疾声道:“皇上!”他二人定是未想到忠直耿言,未受责难,反受嘉许。

张立恐也未料到保元与我会如此态度,半饷方仰首大笑道:“哈哈哈哈,我一介布衣,闲云野鹤。既无匡济之才,亦无为官之意。多谢圣上娘娘抬爱了。”言罢竟返身要去。

谢行本伸手阻拦于前,张立回首又道:“赋役俱省,乃为百姓之福,望陛下继行之。若锦衣鲜华,而稼穑不知,却望陛下谨记之。远声色,远佞臣,远贪*淫,开张圣听,雅纳诤言。若是我皇可以如此忠纳谏言,那么皇上当世的功业还有何忧!”复不顾左右阻拦,决然远去。

我心下失望,回眸凝了保元,他亦望着我怔怔出神,想我二人此间心下所想定是一般,他低叹一声,起手来握我。

这秋日的芙蓉锦色旎香之中,我们却不知,多年以后,这张立再现时,蜀国已走向了覆亡的命运。今日的箴言保元若忠纳了,那历史又会如何演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