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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明聞言,含笑點了點頭。

雖一字不出,然而,那眼神中的友善,卻極分明。

何思遠接琴在手,鼻尖忽然有點酸。

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

便如三個月前,那位不肯具名的鄉紳,贈銀贈書,讓他得以重返玉京;

其後,當他於京城苦苦謀生之時,這位擅醫術的覺明禪師又與他一見如故,不僅為他治病,還助他借居卧佛寺,連抓藥的銀子都替他出了。

他的運道實在不算差,至少,命中有貴人相助。

這念頭泛起的一剎,不知為什麼,何思遠的眼前,現出了一張風韻猶存的女子臉。

他眼神閃了閃,迅速將此念按下。

而待回神時,一角緇衣,正自拂過他的眼前。

他一驚,凝神看去,這才發現,方才還盤坐在前頭的覺明禪師,此時竟已不再原處,那拂過眼前的緇衣,正是他從旁經過的身影。

何思遠訝然地轉頭望去,便見覺明禪師大衣飄飄,頭也不回地拐過山徑,倏然不見。

這又是在做什麼

怔忡地望了片刻,何思遠忽有所悟,垂眸處,便見那琴囊間露出一張紙箋,抽出看時,卻見上頭寫着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

先生珍重。

沒有落款。

何思遠惶惶抬頭,目之所及,唯峭壁石徑,山風翻湧。

他張了張口,欲問“禪師何處去”

而後方想起,覺明修的是閉口禪,縱使相問,亦不會有人作答。

這就走了么

何思遠茫然地想着,心裡空落落的。

他原還想着,再過幾日,便厚顏再向覺明借些銀子,將葯錢先湊齊。

此際看來,這願望怕是要落空了。

沒了覺明,接下來的用度,又該向誰討要

難道,他仍舊要過回替人寫書、當街賣字的窮日子么

那樣消磨人的日子,又如何能靜下心來好生讀書

何思遠滿心茫然,只覺天地之大,竟無錐地容身,而他的手卻下意識地抓緊了那隻琴囊,腦中模模糊糊地想着

這張琴應該能當不少銀子吧

他忽然漲紅了臉。

那一刻,他被強烈的羞愧攫住,一時無地自容。

此琴乃友人所贈,而他不思留存、不念故友,卻只想着拿這珍貴的贈物,換取些許錢財。

何思遠啊何思遠,你怎會變得如此市儈

你怎會如此地面目可憎

若是三妹妹瞧見了,又會如何作想

再一次,那珠翠滿頭的秀致女子,佔據了何思遠的腦海。

而此番他卻不曾阻止這念頭生髮,反倒任由其無邊無際地漫散下去。

設若三妹妹願意接濟於他

設若三妹妹還念着當年的舊情

設若三妹妹並沒忘了何家與朱家也是親眷

設若

無數個念頭划過腦海,何思遠僵立當地,竟有些痴了。

隱身於拐角處的了空,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個一臉落魄的老童生,唇角一撇。

“蠢材,這就上鉤了。”身旁傳來一聲不屑的嗤笑。

若是何思遠在此,定會驚訝於這人竟開口說了話。

早該“飄然遠去”的覺明禪師,此時正抱臂靠立在一棵樹上,張口得,露出滿口的黃牙,與通身的煙火氣。

了空淡淡地掃他一眼“還好你修的是閉口禪,不然就真露餡兒了。”

“得了,給錢罷。”覺明一臉地不耐煩,翻掌向上,不住地舔着唇“洒家多少日子沒吃酒了,快把錢予了洒家,洒家要去吃個痛快。”

了空看也沒看他,抬手便是一小袋銀子。

覺明接過,熟稔地掂了掂,咧嘴露出黃牙“痛快,洒家告辭。”

話聲未了,轉身就走,須臾便隱沒於樹影間。

了空卻不曾走,仍舊遮掩身形藏在原處,目不轉睛地盯着何思遠。

東風時來,將他的衣袖拂起,現出他手中一張華貴的雲箋,那箋上的“芳春會”三字,若隱若現

朱氏病了。

從卧佛寺回來的下晌,便躺倒在床。

因東平郡王領了西南賑災的差事,兩日前便離開了玉京城,葛福榮家的便將此事報予了王長子徐直,由他拿着東平郡王的名帖,去太醫院請來御醫診治。

那御醫來得很快,三兩下便診了脈,又開了方子,叮囑此症需得靜養,便拿着診金去了。

至掌燈時分,寧萱堂便彌散出了淡淡的葯香,葛福榮家的聞了半天,總覺着這葯香與王妃平日吃的養生湯,一個味兒。

然後,她的心便吊起了老高。

這就是沒病了。

雖然她非常大逆不道地希望着,朱氏是真的病了,最好能病到要死的程度,也好消停些。

可如今這情形,卻正相反,葛福榮家的自是心慌意亂。

沒病,才是有病。

且朱氏這病得還不輕,都躺床上哼哼了,顯然就是那三橫一拐彎兒的“毛”病啊。

王妃,您還真好意思病啊這是。

葛福榮家的很想一口唾沫把朱氏給噴醒。

多大年紀了,孫子都有了,倒還得起了這讓人說不出口的病來,簡直是叫人不知說什麼才好。

然而,縱使滿腹牢騷,葛福榮家的卻是隻字不敢提。

不但不敢提,且還不敢禁諸人之口,以免“此地無銀三百兩”。

王妃在卧佛寺見着了娘家某位親戚,這真不算大事,朱家窮親戚本就多,每年上門打秋風的都有好幾撥,有一些連朱氏都不認識,多出個大表哥也很正常。

再一個,王妃彼時亦未如何,不過與那大表哥略敘了幾句話,便自分開了。

這整個過程,葛福榮家的都非常煞風景地在旁站着,兩眼一霎也不霎地盯着這對男女,做好了拼了老命也要阻止他們私相授受的準備。

幸而,這兩個似乎也是懵的,雖都在竭力掩飾,那眼神中的震驚,卻不像裝出來的。

這便表明,這是一次真正的偶遇,而非早有圖謀。

畢竟,當時提出去塔林的賞景的,並非朱氏,而是她葛福榮家的。

一念及此,葛福榮家的就很想扇自個兒倆耳光。

真是多嘴多出來的事兒。

她發誓往後再也不多嘴了,管她誰親誰疏,她只管做個閉嘴悶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