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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頭說了,今兒那閘關還沒來得及開,明天晚上便成了。”陳長生道,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住紅菱。

紅菱側過頭,躲開了他的視線,神情間浮起幾分澀然,輕聲問:“那......奴婢那水靠和漁叉......”

“還在老地方。包括藥材都在原處,你明天晚上去了,自會找着。”陳長生道。

這一刻,他的面色也不比她好多少,笑容發苦,神情間的疲色比方才更甚。

略停了停,他便又扯動嘴角,露出一個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來,道:“你也總是別奴婢奴婢的了,大家都是奴才,我也沒比你高貴多少,到了外頭,我還得稱你一聲姐姐呢。”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紅菱嚇得聲音都顫抖起來,頭垂得低低地,根本不敢直視於他。

見她如此害怕,陳長生似是有些無奈,遂也不再堅持,只笑了笑道:“再一個,上頭的意思是,讓你有機會就往司設處使使勁兒,看能不能混進去。”

紅菱的嘴唇越發蒼白,低垂的眼睛裡,划過了一絲懼怕:“奴婢......奴婢沒法子的,奴婢......”

“你不是跟司設處的人同屋么?”不待她說完,陳長生便打斷了她,語氣倒還溫和:“你就與你那同屋交好些,讓她替你向於壽竹說幾句好話,這想來不難吧?”

紅菱沒說話,眼底的懼怕,已然轉作幽怨。

這很難的好不好?

紅葯根本就不着家,除了晚上回來睡個覺,見天兒不見人影,這還讓人怎麼去“交好”?

總不能在她夢遊、說夢話的時候叫醒她吧?

更何況,紅菱還有點怕她。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着,夢遊的、說夢話的紅葯,和平素的紅葯,像是兩個人。

現如今,紅菱一聽見人說“搓衣板兒”,那心裡就慌慌的。

都是紅葯鬧的。

紅菱咬着嘴唇,好幾次話到口邊,想要將換同屋之事說了,卻始終不敢開這個口。

她怕。

非常地怕。

這個看似溫和的陳長生,總讓她心裡發毛。

她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更不知他的目的是什麼。

她只知道,只要她還有用,她的小命兒就得保全,而何時她沒了用處,或許,那河泥下頭埋着的屍塊,便是她最後的歸宿。

紅菱死死咬住嘴唇,只覺得,拂過身畔的風,冷得如同數九寒冬。

“還有,前幾次叫你埋的東西,你都埋妥了不曾?”陳長生的聲音響了起來。

平和的語氣,甚至還有幾許溫柔,然而,聽在紅菱耳中,卻比紅葯的夢話還要人。

她身體輕顫着,點了點頭,語聲在風裡打着飄:“奴婢都......都埋妥了,遵照您的吩咐,埋了至少三......三尺深。”

她直着脖子吞了一口口水,喉嚨像是被一隻大手抓住,又緊又疼,說出的話越發不成調:“然後......然後奴婢把傢伙什都藏好了,不會......不會有人發現的,那地方水流很急,水下的河灘又是個鍋底形的,宮裡人人都知道,就算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也沒人敢去那裡水。”

見她似是懼極,語不成句的,頭髮絲都在不停地哆嗦,陳長生倒生出一分不忍來,想了想,低低地道:

“你也莫怕,那也不是甚要緊之事,不過是個順水人情罷了。一個金海橋的三等奴才,沒了便沒了,她主子才晉的婕妤,正是處處小心之時,半句不曾多問,如今只怕早把這人給忘了,你又怕得何來?”

紅菱低着頭,恨不能堵住自己的耳朵。

她不想聽。

這些秘辛、秘事,她一樁都不想聽。

可是,此時此刻,她卻又不得不聽着,連手指頭動都不敢動一下。

見她始終不語,陳長生不由又打量了她兩眼,入目處,是一個身子縮着、頭低着、丫髻上的紅繩在風裡亂顫的小姑娘的模樣,看起來竟像是怕到了極處。

他的心尖仿似被什麼輕輕觸動,一疼,復又一軟。

一剎兒的功夫,他想起了從前。

從前,他家隔壁的人家家裡,也有一個小姑娘。

那丫頭生得瘦胳膊細腿地,因總吃不飽飯,頭髮也是又稀又黃,小臉也瘦得尖了,唯兩個眼睛顯得特別地大,看着人時,裡頭像汪着水,水裡又倒映着天上的星星,又明亮、又燦爛。

那個時候,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去看她。

她說話的樣子,她哭的樣子,她笑的樣子......他都覺得好看。

可他不敢與她說。

甚而不敢與她對視。

他只敢偷偷地藏在什麼地方,隔得遠遠地望着她。

後來有一回,她被一條大黑狗追着,將那才摘了滿兜兒的榆錢兒掉得一個不剩,她一邊跑一邊哭,他看不過,壯着膽子跑上去,將野狗給趕跑了。

從那次起,她便總愛跟在他屁股後頭,他走到哪裡,她便跟到哪裡。

他開心得要命。

真真是個傻小子。

陳長生笑了一下,眉眼間的溫柔,越來越濃。

那時,他還是個全須全尾的小男孩,猶愛逞強,特別喜歡在她面前逞強,做了好些往常不敢做的事,最後竟還跑去與隔街的小孩打架。

他其實很怕的。

就像她一樣地怕。

可是,當看見她憋紅了小臉,手裡抓着隨便什麼地方撿來的木杈子,與他站在一起,大大的眼睛裡,那星星晃得幾乎都要掉下來了,可她卻還是咬牙站在他身旁,趕都趕不走,他的心便一下子被什麼東西漲滿了。

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與人打架。

輸得很慘。

可是,他心裡卻歡喜極了,好像他才是打贏的那一個。

陳長生呆板的臉上,漸漸幾分鮮活之氣。

那個愛哭膽小的小姑娘,如今,也快及笄了罷。

卻不知,那替她攏發、為她插簪之人,又會是誰?

陳長生心底牽了牽,有些疼,又有些冷,眸中的柔情,須臾化作自嘲。

關他什麼事?

她嫁人還是沒嫁人,嫁得的人是好是壞,與他又有何干?

他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將來,在低矮的屋舍中,在皇城最偏僻的一隅,拖着殘缺不全的身子,孤零零地,咽下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