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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三年,全部盘旋在平康坊西南隅的青石小巷里,每一年除了这一日会上一趟落霞寺。

唐朝对女子的宽容度是历代之最,郭秀才事件后,为了避免更多纷扰的事非,她三年如一日把寡妇的清苦过得炉火纯青。

“公子是找错人了?”程娘子挣扎着站了起来,刚拍完身上的尘灰,又蹲下身子开始拾捡地上的香果。

“我也宁愿意自己识错人。”

“可惜,并没有。”

少年咬牙切齿,腮邦子鼓得像一只圆球,黑亮的眼里蓄着恨,蓄着不平,蓄着一种悲伤的情绪,这种情绪仿佛他一收回怒火便会痛哭流涕,撕开他内心极度痛苦的隐忍。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程娘子在香案上一一摆好祭品,香烛跳跃、青烟缕缕,做完所有的一切,才缓缓回过头,悲悯的眼里透着于心不忍。

少年默然不语,盯着香案上的牌位良久,双眼因忍耐而变得通红,眼角泛起了隐隐的泪光,此时此刻,有个人连光明正大祭拜的机会也没有。

而他心爱的女人记挂的却是另一个男人,为他年年拜祭,月月思念。

少年生生的把泪光逼回了眼眶,作为堂堂正正的男儿,宁可流血不流泪,只是心中倍感凄凉,黄泉碧落,只一人相思不改。

两人这般对峙,各怀心事。

“施主留步,这里是女客禅房。”院门口的小沙弥扬声惊呼。

“滚开.....”一大串脚步声渐渐逼近,小沙弥还想上前,却惊诧这波人来势汹汹的气势,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中间那位玉簪绕发,白锦裁衣,双手背于身后,通身的威严贵气,非富即贵,他一个小小的和尚得罪不起。

“阿弥托佛….”

“女施主,自求多福。”小沙弥在心中默念三遍佛祖,悄悄的转身,他能做的只是搬一搬救兵。

青山与青月闻声而动,与迎面而来的五人对个正着。

“官府办事,请各位客人配合。”

来者一身大理寺丞的官服,机警的打量四周,随即高声的报上名号,青山眉心一动,中间那位一身贵气的男子居然真是长安城风头正盛的新任兵部尚书叶清。

三天前才遣了夫人试探他家娘子,今天又在落霞寺相遇,给他打下手的这几人,明显身手了得,但愿不是为了他们而来。否则,事情绝计不简单。

程娘子呆得这地儿,是落霞寺最偏僻的奉香堂,一共有十二间禅房,以不同的名字命名,澈心院正是主仆三人呆的院子。

奉香堂临山而建,巧手的功匠用六支大圆柱撑起,一幢两层的建筑与巍峨险俊的山体十分嵌合的熔为一体。一面是悬崖,一面是蜿蜒的小石梯与整个庙宇合成一个整体,经年雾气撩绕,像仙子羞涩的容颜,神秘幽魅。

奉香堂,顾名思义,供奉是一些不被家族认可的人,或者早夭的孩童,也有普通香客为逝去的家人点一盏长生灯,祈求来世相遇的意愿。

如果说有贼人藏于寺中,此处是绝佳的场所,远离人群,偏僻静谧,寻常人等难得出没,偶尔不过一两个沙弥巡视烛火。

叶清仔细的观察了一番,在心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昨夜滇州来报,有一军中叛徒一路逃窜进了长安,此人身上可能背负着广陵将军一案重大的秘密。庆王连夜派人指示,务必将此人拦截在城门外。

当叶清命令府中侍卫李甲前去追捕时,监门郎部报告,此人恐怕早已设法混入城中。

至于此人将去往何方,其实不难推测,不外乎靖康坊的威远候府。

陆府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今日为何驱身前往小小的落霞寺,当然是会会广陵将军的旧情人。

“里间的可是程家娘子?”叶清上前一步,脸上挂着期待的微笑。

青山在心里冷笑几声,果然如自己所猜测一般,来者不善。面上一派恭敬,先行一礼:“回大人,正是小的东家。”

“前日内人多有打扰,清还未曾当面致谢。”

叶清一脸谦和,弄得身边几位执事一头雾水,火急火撩的把他们从大理寺调派而来,敢情是为了陪这位大人对一妇人絮叨旧事?不是说捉拿军中叛徒吗?一大早的,浪费了大堆时间,谁让人家是庆王面前的红人呢?几人各自对视,都从彼此的眼里发出相同的不满,不满归不满,今天这差事,还得完成了才能走人。

“东家曾言,她一寡妇在长安无亲无故,能得夫人挂念,十分欢喜,何来打扰一说。”

“大人客气。”

青山拱手行礼,言谈之间不卑不亢,全然不像一个小杂货铺的伙计,更像独当一面的大管事。

一个有本事的男子屈身效忠一个无财无势的寡妇,这事本来便透着几分不寻常,要嘛有着天大的恩情,要嘛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程越这个女人,简直浑身都裹着迷团,让人想要窥探,却又无从下手。

大中六年与陆唯纠葛多年后两人分道扬镳,在蜀地结识了现任丈夫,却又因一场突然而至的瘟疫变成了寡妇,随后,带着青月青山两兄妹辗转回到长安。

可偏偏,他叶清心里总有一种预感,想要在广陵将军事件找到突破口,一定先从这个程娘子着手。

广陵将军陆唯,威远侯独子,陆家军少帅。祖父陆占是赫赫有名的战神,陆家一门历时三代,出了三位将军,却先后战死沙场,陆家仅存他一人担起大梁。叛国一案前时任滇州节度使兼任天下兵马大将军,肩身扛着云、贵、川等地军事政治大权,可谓威振四海。

然而,是否野心吞并了良知,他陆唯竟然用自己先祖打下的江山勾结外族,企图残害家国,叶清在心里不得不为这位少年将军哀叹一番。

不管成王败寇,英雄、枭雄,是人都有软肋。

陆家的男人,生就一副情种。

陆唯同他的祖父、父亲一般,为了女人全都要死要活,人道铁汉柔情,大抵如此。

程越隐姓埋名长安多年,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了出来,是不是太过凑巧?他的直觉告诉他,咬住她,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清,今日来实有一事,恐要叨扰一番程家娘子。”

“可否为这几位大理寺的同撩传达一声,请她一见。”叶清扬起手,指了指身边那几位面露严肃的男子说道。

“官爷在上,小人东家小本经营,一个寡妇生存不易,万不敢做什么触犯律法的事。”

“不知官爷有何指教。”青山转头对着几人参拜,战战兢兢的说道。

“听说,程家娘子先前与广陵将军有些牵扯,我等例行查问一些旧事,尔等只需从实而言,在事件未明了之前,谁也没资格定罪于她。”

打头的青衫男子名叫安辰,大理寺里一个小头目,此时,除了叶清,属他最大,理所当然由他来当先锋。

“一切听从官爷安排。”

“东家此时正在祭拜亡夫,可否通融半刻,容小妹前去知会。”

青山一脸诚恳。

安辰向叶清投去询问的目光,叶清颔首。

“有劳。”

青山递了一个眼色给青月,青月了然的点头,飞快的转身推开禅房:“娘子,兵部尚书叶清带了大理寺的人前来相见。”

“他们……”

青月的话语被堵在唇边,因为身后有人用刀抵着她的后腰,程娘子焦急的朝青月默念着唇语,“莫要声张….”

青月颇为不解,试图转头看清身后的人。

那人的刀刃增加了力气,带着警告,硬梆梆的刀抵在腰间,有些生疼,从对方粗重的呼吸声里,可以感觉是一名男子。

青月藏在袖口里的双手握成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声说道:“门外等待的可是当朝大理寺的精兵强将,我只需大喝一声,少侠的命便悬在刀架之上,还请三思冷静。”

“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低哑的声音里藏着一股悲壮的决绝,青月眉头泛起忧虑,她家娘子似乎有些一反常态,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你是陆杰?”

从青月入门,到他亮起手中的那柄弯刀,程娘子十分肯定的确认了少年的身份。

因为那柄削铁如泥的朗月弯刀,正是自己五年送给陆杰十三岁的生辰之礼。

只是没有想到,今日再见,不是喜上眉梢,而是刀剑相向。

陆杰手中力气不减,环在青月脖子上的手掌未懈怠半分,恨恨难平,像一头凶猛的小兽,眼里有数不尽的嘲弄,咬着嘴唇,艰难的挤出一句话:“原来,程家娘子还记得我这个人。”

“也不是太过薄情寡义。”

“阿杰,放了青月。”

“你的处境十分凶险,关于我的一切,等过了眼前这茬,再给你解释可好?”程娘子踱步近前,一脸焦急,这个孩子历来执拗难驯,除了他敬佩非常亦师亦友的陆唯,旁人的话语实难入耳。

旧日自己的劝解他偶尔会听上几句,此时此刻,恐惹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