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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羽静静地看着赛莲,从少年时代起,赛莲就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诉说自己苦难的人。她总是不高兴,她总是拉下脸来,她几乎是个不会笑的人。有的话赛莲从来都不说,但是知羽很清楚,她不知道说出来的话会给她带来什么。或者说,赛莲自己就不相信失败者的言论。她的经验其实早已经影响了她自己的价值判断,她一直被套在一个失败者的框架里,所以连她羞于为自己的困苦辩驳,没有人会相信的,只有猎奇的人在一边装模作样地叹息。

赛莲厌倦这样的生活,她其实一直都在等待转机。谁知道呢?她唯一不缺乏的就是她自己,就是她的才能。不是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吗?多熬些时日也该是有盼头的。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这样的状态,有一天她不用再以一个乞讨者的身份在各种夹缝里求生活了,她总归是可以释然的——至少是有时间走向释然的。

“那我可不可以说,你是在以希望来守灵魂——这个希望就是有朝一日摆脱你现在的生活。”知羽提出第二个假设。

这一次,赛莲沉默的时间长了一点。但是沉默过后,知羽听到的仍然是她柔性与韧性同在的反驳。

“不是这样。”赛莲说,“我承认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曾经很热衷于这样的期待,但是我无法接受你这样的说辞。”

她的声音很冷,这是一种镇定吗?还是一种迷失?

知羽知道这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今天的隐忍和苦痛是为了争取明天的痛快和潇洒吗?这会带来两个问题。第一,如果没有明天的摆脱,那么今天的苦难是不是仍然值得承受?谁能保证自己的努力一定能有收获?现实世界的精彩和残酷是一致的,一切都在于它有无限种可能,这无限种可能造就了无限种人,也摧毁了无限种灵魂。平淡度日的人们看到太多成功的例子,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里还有更多的人只因为缺少一点点机缘巧合,就永远被世俗葬送。

第二,如果用更简单的方式就能得到明天的风光,那么今天的忍辱负重岂不是很傻很多余吗?

赛莲难以辩解。一辈子在水深火热里翻滚而没有任何希望——谁能甘心于这样的生活?但是她的倔强和高傲是万万不能允许她和那些投机倒把的人站在同一行列里的。这样的羞耻比任何形式下的侮辱都让赛莲这样的人无法承受。

“只要还在人间,我就无法摆脱人的属性。”赛莲最后这样告诉知羽,“这样的纠结是上天给我的,不是我自己造出来的,甚至不是我那些糟糕的经历给我的。”顿了顿又说,“神把人造成了庸俗的,这是一种基本属性。象神靠拢的人要承受的是分裂的痛苦。”

知羽点了点头,“这是很自然的。”又说,“从前我们都不懂,但是神是不能让人轻易取代他的位置的……”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沉默。

知羽习惯了赛莲说话的方式,那种似乎完全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交谈。他们把很多话说得很大,听上去很空。实际上,在说这每一句空话的时候,赛莲想到的都是那些无法抹去的记忆,它们是那么鲜活,那么残忍,那么绝望。赛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总是空空的,就象两口深不见地的井。

知羽知道,她不愿说的太真切。那一句一句都是伤。

也许不管经历怎样的起承转合,一个人身上总会有什么一生不变的东西。在塔中的知羽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寻找着从前的那个女孩。是赛莲抛弃的那个女孩,那个落魄的,从来没有开心过的女孩。这样一段时光里的赛莲是她永远不能面对,不能说清楚的一个影子。就是因为无法忍受,她才和红眼睛做了交易,冒着惊人的风险把亡灵和自己都关在这时间之塔里,但是她所关押的,正是一切和原来生活相关的东西——她并没有象看上去的那样,有了新的身份和新的生活。

她生活在回忆的精灵中,她生活在回忆中。

知羽看着赛莲,这个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这个时候他们间的对话是那么熟悉。这是他们从前攀谈的状态,知羽相信,只不过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的话题过于沉重了一点。知羽的心渐渐有一种回暖的感觉,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合时宜。其实对赛莲,知羽从来就没有要求太多,他只是一直记得她从前的模样。

从少年时一直到现在,知羽都曾经这样想,如果真能够让时间停留,那就把他们都囚禁在一个相依的时刻里。他们离得很近的时候,他们都能看到彼此眼睛的时候,知羽知道那是他最安静的时候。

也许在这个故事中出现的这么多人里,只有知羽是不惧怕赛莲眼中鬼火的。

他们忘了赌局,赛莲怔怔地站在风里,神情和那个瓷娃娃一模一样。

知羽转头去看那边的瓷娃娃,她脸上的碎纹那么细,说不清是可怕还是楚楚可怜,但是她的眼睛里又在浮动着不为人知的情绪。这是个让人看不透的瓷娃娃,和当年的那个女孩一样。

四十二、鱼怪

在洞口被封上的一刹那,瑶依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很轻地响了一下。

周围变得异常地安静,这种感觉就仿佛瑶依从前的一切经历都是一场恶梦,现在恶梦过去了,留下一个长长的,空白的尾巴,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清醒了没有。

瑶依很惊讶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问那个鱼怪:“你是拿什么堵的洞口?”

“那个装亡灵的袋子。”鱼怪满不在乎地答道。

瑶依倒吸了一口冷气,想想还是没说什么。

鱼怪说,“很快,就再过几秒钟就好——”他话音刚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刚响起来的时候似乎还比较远,但很块就近在耳边。

这声音好杂。瑶依尽力分辨着,这中间有水声,重物掉落的声音,小声说话的声音,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的呻吟,还有一些扑簌之声,瑶依猜想那和塔顶上的蓝色火台有关。但是鱼怪告诉她,“这个洞里只能听到塔里的声音,塔顶的声音是听不到的。”

那会是什么声音呢?瑶依不知道该不该问。

鱼怪说,“你听听吧,那个什么唐主编应该不是个哑巴吧?在塔里如果有人说话那是很容易听清楚的。亡灵或者人说话的声音总是别的声音要清楚。”

但是瑶依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

“她如果不说话呢?”瑶依气急败坏地说。

“在这个地方呆久了,有谁还能不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鱼怪显然是不相信唐主编会沉默。“你是没在这里被关过,你要是也来体验个三五天的就明白了。”

瑶依想到他们在悬崖上碰到的种种情况,感觉到这个唐主编的情况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她把种种奇怪都和鱼怪一一说来,直说到鱼怪的声音都变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鱼怪愤愤地问,“这样看来唐主编是……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我怎么知道有这么复杂?”瑶依也有点生气了,“再说再怎么复杂她不也就是个被关押的亡灵吗?至于让你这副样子?”

可是鱼怪却说,“你不知道,赛莲位她选择的位置特殊,她被用特殊的手段看管起来了……而且她的待遇大约也很不一样。”

“你到底什么意思?”

“是我低估了赛莲的手段,”鱼怪说,“她已经选择了一个替代者。我和你说过,她治住了本想利用她的红眼睛。直到刚才我都一直觉得她只是想安身自保,没有别的意思。”

“怎么,”瑶依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她还有可能反扑一把,把你们都……”

“这个唐主编就是她选中的傀儡。如果一切平静,总有一天她会把红眼睛的多有力量给转移到唐主编身上,到那个时候,塔就彻底是她一个人的了!”

“她能做到吗?”瑶依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鱼怪说,“你该知道,魔道的力量大多是用邪门的办法获得的。我们不用象你们这些仙人一样修炼那么久,就可以获得很多的能力。赛莲借用在塔里的时间已经把这里面的奥妙给研究透彻了,她完全可以做到——啊,我应该早就想到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瑶依跟着鱼怪的思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就是故意不让唐主编的神志完全错乱,这是一种手段,她要保留她身上的一些特质——是不是?”

“你说对了。”鱼怪的声音阴沉下去。

瑶依思索片刻。

“既然是这样……那她就是有了周密的计划,而且她也能狠下心来这么做……那我就不太明白了……”

“你不明白什么?”

“她既然已经掌握了有利的局面,为什么不按部就班地达到她自己的目标呢?为什么要在中途把塔基毁掉,让一切陷入混乱呢?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我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