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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寒時節,湖水蒼茫,寒氣砭骨。

顧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陳平安每天都會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時間,聞着濃郁的藥味。

就像先前顧璨和小泥鰍,會去山門口屋子外,曬着太陽。

陳平安在屋子裡邊,時不時起身去坐在床頭,查看顧璨的脈象,久病成醫,,陳平安不算門外漢。對於傷勢是加劇還是痊癒,還是能看出一些門道。劉志茂當初讓田湖君捎來的那瓶靈丹妙藥,效果顯著,極有可能是類似青虎宮陸雍專門為地仙煉製的珍稀丹丸。

這天顧璨醒轉過來,見到了坐在那張椅子的陳平安,顧璨咧嘴一笑,只是很快就又睡去,呼吸已經沉穩許多。

在陳平安離開春庭府後,婦人猶豫片刻,讓府上一位龍門境修士老管家去請劉志茂,說她有事商議。

婦人坐在床邊,輕輕握住顧璨還是有些燙熱的手,泫然欲泣。

婦人神遊萬里,最後輕輕嘆息一聲。

所幸璨璨性命無憂,就是有些可惜,耽誤了春庭府精心配製而出的“神仙飯”。

修士進食,極有講究,諸子百家當中的葯家,在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為天,練氣士作為山上人,一樣適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節氣作為大致節點,有一整套極為完善的時令葯補。能夠裨益修士體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葯補,就類似於富貴門庭的食補。

當然,想要環環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以得有錢,很有錢。

婦人很快就眼神堅毅起來。

不幸女子對於生活磨難的韌性,一位娘親牽掛兒子前途的執着,一個寡婦不得不對每一顆銅錢精打細算的精明,就像一磚一瓦,拼湊成了泥瓶巷的那棟祖宅,為相依為命的娘倆遮風避雨。

她放輕腳步,跨過門檻,門外有位開襟小娘想要幫着關門,給婦人一瞪眼,趕緊縮回手,婦人自己輕輕掩門。

在一座富麗堂皇的春庭府客廳,婦人見到了剛剛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書簡湖江湖君主。

當年那個一手將他們娘倆帶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劉志茂。

看着眼前這位婦人,從一個沾着滿身鄉野土味的尤物婦人,一步步蛻變成現在的青峽島春庭府女住人,三年過去了,姿色非但沒有清減,反而增添了許多富貴氣,肌膚宛如少女,劉志茂還知道她最愛府上婢女說她如今,比石毫國的誥命夫人還要貴氣。劉志茂接過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遞過來的一杯熱茶,輕輕搖晃杯蓋,頗為後悔,這等婦人,當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弓了,恐怕就不是今天這番田地,一個當師父的,反過來忌憚弟子。

因為婦人一旦被他劉志茂降服,她自有萬般理由和借口,可以完完全全說服自己。

說不定就可以藉此更好控制住顧璨。

只要不斷給她帶來榮華富貴,她就會拚命摟住,死死抓在手心,守着這份家業,想着將來全部留給兒子。

那才會是一個青峽島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這般,胃口越來越大,住着已經不輸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開始眼巴巴望着他劉志茂的那座橫波府,從一開始對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面上依舊和氣、骨子裡卻透出來一股頤氣指使。不但如此,一個闊氣起來的村婦,竟然還開始讀書了,不但如此,就連琴棋書畫都開始碰了,讓幾位出身豪閥世族的開襟小娘,教她高門禮儀和繁文縟節。

這讓劉志茂看得自樂呵,真真是個妙人也。

不過劉志茂先前心中那點悔意,來也快去也快。

劉志茂笑問道:“夫人,找我談事情?”

婦人點頭道:“我想跟真君確定一件事,陳平安這趟來咱們青峽島,到底是圖什麼?真不是為了從璨璨手中搶回那條小泥鰍?再有,小泥鰍說陳平安當初交給你一塊玉牌,到底是什麼來頭?”

劉志茂沒有飲茶,將杯蓋輕輕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霧裊裊,笑了笑,道:“原來是這些啊,我還以為夫人是想要興師問罪,問我這個顧璨師父,為何沒有出面保護弟子。”

婦人說道:“這些不去說它,我相信真君有難言之隱,所以絕不會心生芥蒂。我還可以保證幫着真君,在璨璨那邊說些不昧良心的言語,不然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環伺的豺狼虎豹?”

劉志茂會心一笑,誰說女子頭髮長見識短來着?

劉志茂點頭道:“那塊玉牌,大有來歷,我不方便泄露天機。至於陳平安來書簡湖的目的,實在不好揣測,說實話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當了咱們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後,我就更看不懂了。不過我相信陳平安對顧璨,是沒有壞心的。”

婦人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奇怪,覺得今天的劉志茂,說話太扭捏了,以往與劉志茂商議密事,可從來不會這麼拖泥帶水,難道是處心積慮當上了書簡湖共主,沒得意幾天,又給那挨千刀的劉老成在青峽島一鬧,嚇破了膽子?大喜大悲之後,就失了分寸?難道劉志茂如此一位縱橫捭闔的梟雄,其實心性還不如自己一個婦道人家?

劉志茂眯了眯眼,笑道:“陳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歡念舊情,對看着長大的顧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將所有好東西交予顧璨,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離開了當年那條滿地雞糞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會變的,陳平安估摸着是投了儒家門戶,所以喜歡講道理,只不過未必合適書簡湖,所以才會在池水城打了顧璨兩個耳光,要我看啊,還是真正在意顧璨,念着顧璨的好,才會如此做,換成一般人,見着了親人朋友飛黃騰達,只會歡天喜地,其餘萬事不管,夫人,我舉個例子,換成呂採桑,見到顧璨有錢了,自然覺得這就是本事,拳頭硬了,便是好事。”

婦人扯了扯嘴角。

劉志茂嘆了口氣,“話說回來,陳平安的想法沒錯,只是他太不了解書簡湖,不知道咱們這兒的江湖險惡,好在待了一段時間後,應該是總算知道些書簡湖的規矩,所以就不再對顧璨指手畫腳了。夫人,我們再將道理反一反去講,顯而易見,對於陳平安這種人,講講感情,比什麼都管用,因人而異,因地而宜。”

婦人若有所思,覺得當下這番話,劉志茂還算厚道,此前,儘是些客套廢話。

不愧是那個在小鎮與人爭吵從不落下風的婦人,她一點就透。

婦人便有些懊惱,如果按照劉志茂的這個說法,那天晚上,從見到陳平安背着顧璨返回春庭府,到陳平安最後離開屋子,確實是她做得差了。

若是聽過了劉志茂這些話,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絕不會那般做錯說錯處處錯。

這兩年一有閑暇光陰,她就喜歡讓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風去暑、持爐取暖之餘,必然會讓一位據說是禮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讀各色書籍內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聽了,就是不愛聽而已,倒是一些個典故,經常讓她大受啟發,比如之前聽到書上有人家中,遭遇火災,聞訊後先問有無傷人、而不問損耗,此人一下子就名聲大噪,成了讀書人著名的仁人,婦人所悟,便是覺得自己其實有機會,也可以拿來一用,這才是最上乘的籠絡人心。還有什麼名垂青史的功勛武將,身居高位,卻願意為士卒吸膿水,此後全軍上下,將士人人願意效死,諸如此類,婦人都有自己的心得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