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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間微動,不自覺憶起一雙溫熱柔荑,並與傲雪凌霜之姿。垂了眼瞼低聲道了句令舟明白,眼角餘光卻探見書房內一烏木箱,隱隱露出一角品紅柔紗,應是女子裙裝。再細凝望,那箱上似極淺的刻着一字……“伶”?

不着痕迹的蹙眉,見宗政庚付模樣有些疲憊,我福身告退,離了此處未行幾步便遇見箺笙。盈着笑聽她道如何四處尋我,心中卻思量着宗政庚付此番提醒為何要避開宗政煦獨講予我。他父子二人確有嫌隙,但關乎大局之事斷不會互有離背。莫不成,宗政煦與涼鴻皇后間竟有些交情,因此不從甚欲反對此計?

照例與宗政煦共用過今日晚膳,待到戊半時分,他卻未如前些日子一般熄燈離開,而是滅了幾盞燈燭,僅留一支置於床邊。

“今夜宮中應會有人前來監察,煦便失禮了。”移來一張圓凳,宗政煦手捧溫文似念:“今日與三皇子殿下會面,據姜游所言,皇上大限已然將近。”

孟登不定時便會派密探前來夜訪宗政府,此事幾乎已是公開的秘密,無可非議,卻也無關痛癢。我隨手拿起床邊針線,一邊思忖一邊落針:“如今皇上全憑湯藥系著性命,這時限或早或晚,只怕涼鴻等不得。至少三皇子未繼位,我未前去為質前,涼鴻總會儘力再爭。若要定大局,總歸這二者須擇一而行。”

“若要三皇子殿下繼承大統,則皇上須魂歸天命。若要月穆回至涼鴻,便須徹底斷了三皇子殿下成為質子的可能。”宗政煦慢條斯理翻過一頁書,自得笑道:“這兩者歸根結底是同一樁事。抉擇本就不易,月穆又何苦為自己多加煩惱呢。”

頓住手上動作,我望着那刺繡圖案出神。不知不覺間,這幅自入住宗政府時便開始着手針繡的白綢之上,卻是牡丹華貴妖艷,張揚綻放。

淺淺一笑,我淡然:“大鴻臚所言甚是。令舟受教。”

既已不由自主,何必欲蓋彌彰。

紅燭燈花爆,窗外天*曉。我掩住唇打了個呵欠,宗政煦微有歉意:“打攪月穆今夜好眠,實乃煦之過。”

“無妨。”我舉綉好絲絹到眼前,輕笑:“若不是此等情況,需以針線打發辰光,這方絹帕更不知何時得見天日。”轉眸瞅見宗政煦目光落於其上,我將絲帕疊好整平,遞與他:“大鴻臚若不嫌令舟手藝,便請笑納。”

“這……”頗有些措手不及,宗政煦低頭看看我伸直手臂,復看向我,片刻展顏:“如此,多謝月穆相贈。”

收回手來,我兀自垂頭整理針線,卻突然憶起宗政庚付書房中的烏木箱。略加思量,我斟酌道:“令舟去往涼鴻後,未知大鴻臚將有何動作?”

聞言將用手指別住,宗政煦面上一抹笑意:“泛夜這邊既是三皇子殿下登位,國之內事一時之間不必多慮。縱有變數,父親也始終留於忝渠。因而,煦之目光,當隨月穆投向涼鴻終蜀。”

“離開西荒時雖是一派塵埃落定之態,卻不知這些時日過去又作何發展。十哥確有統帥歸攏之才。”我凝視着“忠經”二字,此等境況下這突兀存在何等諷刺:“令舟想了許久,有些話還當儘早同大鴻臚言明。”

宗政煦伸手比了個“請”的手勢,模樣熟悉,似曾相識。我斂了眉目,輕聲道:“第一件事,乃出於令舟私心,想請大鴻臚在令舟前去涼鴻後好生照看令舟舊友。寒山寺雖說其如今已是泛夜國寺,但仍需大鴻臚與宗政丞相時時幫襯。箺笙未諳世事,又不能隨我同去涼鴻,還請大鴻臚將她安置於

宗政府中,勿要叫人欺負了去。還有一人……乃是繁錦。”

鮮見微愣,宗政煦很快恢復常態,我低聲:“繁錦心意,泛夜舉國俱知。縱她經歷過往事,性子不若曾經張揚,也到底仍是年少。還請大鴻臚對繁錦多加關懷。”

他久未答話,我只作他默認,抬眸望入那雙深邃眼瞳:“第二件事,則不僅涉關泛夜。經年未歇,行至今日,若論初心,令舟早已違逆了。涼鴻易主之途我會相助大鴻臚,是因令舟不忍再見涼鴻百姓日日提心弔膽,噤若寒蟬。但在得手之後,涼鴻版圖帝位鹿死誰手,是十哥掌權還是大鴻臚了願,那時,請恕令舟袖手旁觀。”

我望着有些愣怔的宗政煦,收斂眉眼:“十哥有籠絡人心之能,大鴻臚縱橫捭闔之手段,令舟更是領教。若論懷柔天下,革舊維新,經緯天地……令舟相信,大鴻臚與十哥不分伯仲。說來,民心無常,大鴻臚與十哥之舉俱是取亂侮亡。於令舟而言,只要涼鴻百姓、天下黎民能夠安居樂業,世間刑措不用,而今這番籌謀,並與人言誤解,後世史書,便一概如過眼煙雲。但這天下的主宰者,一國之主的人選,歸根結底,乃民心所向。令舟一者不可相助,二者無力相助。”

耳畔似隱隱聽到人聲與腳步聲。府中晨起的僕役與侍婢已開始着手今日早膳與所需。沉默良久,宗政煦終於啟唇,卻不知何故透出哀然之態:“月穆這般坦誠……煦倒不知是應失望,還是應欣喜。”

正視着我,他幾不可聞的嘆氣:“初時得請月穆應允相助已是大喜過望,煦不敢再多加妄想。”

起身施禮,宗政煦倦態畢露,我欲言又止,目送他啟門而出,到底未問他是否知情涼鴻皇后一事。

趁隙眯了一會兒,待箺笙端進早膳我方悠悠醒來,一番梳洗過後米粥已溫。止了箺笙去熱粥動作,如平日一般同她對座而食,我拈着筷子微有猶豫。“箺笙,早起你可見到大鴻臚了?”

“只見着大鴻臚出門。瞧模樣倒是有些累似的。”箺笙回想,我仍未落筷:“用完早膳你去尋紀疊一趟,告訴他昨晚大鴻臚未得安眠,今日早晨只怕也未進飯食,要他記得帶些點心,待大鴻臚空閑便要他吃些。若大鴻臚不應,便說是我要他珍重自身。”

本在偷笑,見我嚴肅神情極快消了笑容,箺笙訕訕應聲,時不時心虛瞅我一眼。我卻全心想着,不知桓恪是否也會這般,通宵達旦,廢寢忘食。若他在王府,自有桓娓提醒安排,若他身在軍營,亦或出征在外,飲食起居不得悉心照料,身體能否扛得住?

三日後,宮中傳來消息,道是孟登已陷入昏迷,識不得旁人,最多也只能撐到明日。我更了素色衣裳,同宗政煦一道回宮參拜。

長樂宮寢殿外,後宮嬪妃與皇子帝姬整整齊齊的跪了整院。天氣漸寒,不知他們從何時開始便跪在此處,即便大氅披身也仍瑟瑟發抖。繁錦垂首伏在一眾皇嗣最末處,髮絲微微凌亂,看不清神色。宗政煦因是外臣,只得在外殿等待,我提起裙擺,靜靜走至繁錦身側跪身。

候了約一炷香的時辰,寢殿殿門方開。眾人俱齊抬頭望向門處,姜游只漠然略過,尋了片刻與我對視:“宣,嫡長帝姬令舟進殿!”

我以小指輕觸了觸繁錦手指,隨即掩人耳目,起身應旨。對一眾暗中望來的目光視若無睹,我邁入內殿,反被迎面而來的暖氣烘得一激靈。

脫了外袍,我隨姜游向內走去。遠遠便瞧見孟登氣息奄奄,直挺挺躺在軟榻之上,皇后守在一旁黯然落淚,妝容微亂,眼眸紅腫。

我福身:“令舟見過父皇,母后。”

“……起來罷。”抽噎了一聲方說話,皇后執起絹帕拭淚,似乎已無心再與我周旋相爭:“皇上既留旨意召見於你,想來事關重大,方才念念不忘。你且在此處罷,本宮出去安撫其他后妃。”

“是。”恭謹應聲,待梓貝也隨皇后出了殿門,姜游將門闔好後,我才步步行至孟登床邊,俯身輕聲:“皇上,令舟來了。”

這一回,他再也不會像再會那次一般炯炯睜開眼眸,反將我一軍了。我心中喟嘆,望着他蒼老面容,低語喃喃:“若無此前的離奇命途,若少一環相扣計謀,今日,我恐怕都不會在此處,在皇上面前出現吧。無論是迫不得已還是出自真心,皇上都曾予我數日難得安穩的時光。便為此,我也該多謝皇上。”

萬福傾身,我直對上孟登微微啟開的眼眸,字字清晰,字字堅定:“皇上當政數年間,三國未有大變動,乃是百姓之福,皇上之功。我知皇上終究心有不甘。但時至今日,唯有順其自然。”

“令舟知曉皇上最放心不下之事。令舟承諾皇上,必定全力護得繁錦帝姬平安。事成之後,若繁錦帝姬仍對大鴻臚有情,便令其下嫁入宗政府,餘生,決不再受一絲委屈。”

孟登安心般長舒了一口氣。須臾,他的呼吸便漸漸急促起來,彷彿拼盡了全力,要爭得多留在這世上哪怕一瞬。我沉默地、悲哀地望着他,良久良久,直至房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聲息。

闔了眼眸,我俯首於地,沉聲如雪:“蕭月穆,代三國百姓,叩謝皇上數年辛勞。聖上魂靈,且請安息。”

當日午後,泛夜皇帝駕崩。群臣百官入宮小斂,哭拜皇上仙逝。皇室及臣子俱齋戒戴孝。忝渠百姓俱摘冠纓,服素縞,各寺廟道觀始鳴鐘三萬次。次日大殮,大行皇帝入梓宮,文物百官俱前來瞻仰遺容。梓宮停放於乾清宮正殿祭祀,同時頒布遺詔。十日後,禮部尚書奏請遺詔所立皇太子孟燁寒繼位。因在喪期,樂曲設而不作,只午門上鳴鐘鼓。新帝於太廟中立宣奉祀,追尊先皇謚號為惠,定年號為大德。

泛夜令舟帝姬順晉為長帝姬。七日後,為促兩國和睦,長帝姬奉新帝之命前往涼鴻。長帝姬新婚不久便為國離鄉離家,泛夜朝臣及百姓俱對其嘉言善行嘖嘖稱讚,新帝由此破例,遙尊長帝姬封號為“翊靖”。自此日始,泛夜的冬季真正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