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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前夕,圣约翰白色尖顶的基督教堂里,赞美诗的颂歌萦绕。祈祷,接受牧师的祝福,分食圣餐。整齐排列的长木椅,学生云集,虔诚而宁静。

碧凝做完祷告,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夕照的余晖里,飘洒下细碎的雪。她裹紧外衣,加快了步子,在街边拦下一辆黄包车,她必须尽快回家。

乔望眉信奉基督,她正是借此从当初的痛苦阴影中逐渐走出来,故而姚公馆的平安夜总是盛大的。

碧凝坐在车上,仰望空中轻盈。她极喜爱饮水词里那一篇,纳兰性德描摹出雪的风骨——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她摘下手套,试图将雪花托入掌中。

寒风冷冽,那一点冰雪才将落下,便又散进虚空。

喧嘈的争执声自前边传来,车夫脚步一滞。

碧凝抬眸望去,巷口低矮的宅子颜色老了,同样老的,还有被纠缠在地的男子身上的粗布棉衣。他拼命地挣扎,却被两个穿着军装的士兵压制得不能动弹。

旁边围了些人,神态各异地指指点点,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姿态。

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站在一旁,不断抽泣着:“求求你们,求你们不要抓走我爹!”泪珠挂满脸颊,风里已经冻得通红。

车夫准备绕行,姚碧凝却开口道:“停一停。”她无法对眼前的一幕视而不见。

碧凝在小姑娘面前俯下身子,轻轻替她擦去泪水:“发生了什么事?”

小姑娘的眼睛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她竟然跪下身子,朝碧凝连磕了好几个头:“姐姐求你救救我爹!”

姚碧凝心下一痛,将她扶起来,缓缓拂过她的发顶:“前人只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孩也是一样。”她复而又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你爹?”

小女孩茫然地摇头,仍旧哭得极是伤心,央求着碧凝。

穿粗布棉衣的男子已经被钳制住,姚碧凝蹙眉问道:“他犯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军士支支吾吾,另一个不耐烦地接过话来:“你别管那么多。”

“你们若是连个正经缘由都不说,是要我亲自去问陆长官吗?”姚碧凝牵着小女孩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不得已将陆笵的名号搬了出来。

“我们也是按例办事,”那军士打量一眼碧凝,神态稍霁,却不曾放松手下动作,“他是个不老实的,该缴的赋税一分不纳,谁让他就这么就往枪口上撞?”

薄雪残暮,碧凝垂眸望向女孩晶莹闪烁的眸子,终是不忍:“你们看这寻常百姓家,柴米油盐尚且不够,哪里还有银钱,就不能通融些日子吗?”

那军士态度坚决,准备将人押走。小姑娘忽地跑上前去,抱住脸上淤青的粗衣男子,嚎啕大哭。来往行人为之侧首,却无人敢上前说一句。

“等等。”姚碧凝不愿在基督的祝福声里看见如此别离,“他欠下多少?实在不成,你们随我去姚公馆取。”

“这恐怕……”那军士面露难色,姚家在沪上的显赫无人不晓,却瞥一眼周遭围观者,算是妥协,“罢了,既然姚小姐这么说,我们先走了。”

两道黑色身影慢慢消失在巷口,人群也四下散去。小姑娘用袖子擦了把眼泪,取下脖颈间一枚褪色红绳串着的玉坠递给碧凝:“姐姐,我叫宝儿,我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

掌心那枚玉坠,几乎不能称其为玉,不过是颗粗略打磨过的石头。可是碧凝懂得,它是眼前这个形容尚小的孩子心中,最珍贵的瑰宝,比她所见过的一切美玉都更加剔透。

她握紧掌中的玉坠,从口袋里拿出所剩不多的零钱,递到宝儿手里:“这钱拿去给你爹买些活血化瘀的药。”

又是一番千恩万谢,那年近中年的男子也不禁潸然泪下。方才被踢倒在地时,他尚且牙关紧咬,而今却哭得不能自已。他早已习惯窘迫的生活与种种欺凌,尊严被旁人践踏得一分不剩。

他不是悲哀自己无望的人生,而是不敢相信,上苍竟然还允许他遇见善意。

在碧凝看来举手之劳的小事,却是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光明。

路上一耽搁,碧凝回到家时愈发晚了,小径上已经覆了一层冰霜。陈妈将车钱给了车夫,便向碧凝道:“舒易少爷也过来了。”

舒易,她不自觉地噙上笑意,却在推开门的那一刻凝固在嘴角。

壁炉里火焰烧得正暖,柴火哔剥声也能听得清。一株冷杉翠绿,装饰得十分精致,俨然是节日气息。乔舒易捧着骨瓷杯,面容带笑,旁边沙发上坐着的少女眉眼弯弯,一袭红色和服,正是芥川晴子。

晴子听到动静,向门边一望,站起身来:“碧凝姐,平安夜快乐!”东瀛的风俗西化得更早,晴子对这些早已不陌生。

姚碧凝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感觉,方才的神采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已然消失殆尽,勉强地莞尔:“你也是。”

这个平安夜比往常过得都要热闹,之砚、舒易、晴子,姚公馆里言笑晏晏,碧凝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清。她抬眸望向窗外,雪光映衬出隐隐的明亮。她回顾身后,乔姨和父亲笑得开怀,和乐的氛围里,仿佛并不缺她。

指尖摩挲蔷薇镂金的怀表,指针一刻不停地转动着。碧凝努力回忆着被时间模糊的身影,那个任凭她站在风雨里哭喊,却头也不回走掉的母亲。此刻,她又在哪里呢?人世这样浩渺,她们重逢的可能,大约是永生不可得吧。

第二日,碧凝拉开蕾丝窗帘,雪已经落得厚了。花园里的山茶树银雪盈枝,自有一种落落清欢的素净。圣诞节这天,圣约翰素来是停课放假的。

碧凝裹上一袭绒衣,围上兔毛围脖,出门去找雁筠。这是她们之间许多年不曾变过的约定。

雕花铁门开启,此日虽有积雪,但已然是晴日。巷道结冰的霜雪格外光滑,碧凝沿着路人留下的脚印,走得小心翼翼。

她才到街边,却见陆笵倚在车门旁,长身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