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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寂下来,檐角悬着的缃纱灯笼早就已经亮了。灯火将佳人的侧影投在窗纸上,如同一场无声的皮影。

姚碧凝对着妆镜,望向镜中的眉眼。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梅丽珍饭店的宴会,墙边悬挂的那一幅油画。画面中的少女在草色葱茏的日光下,眼神静默而忧郁。

这幅画如同无声的指引,将命运的轮盘缓缓推动。从沪上到北平,穿越茫茫汪洋,却只是为了落入一个陷阱。

她伸出手,描过眉骨的轮廓,真正的陷阱并非来自真相的引诱,而是她需要给内心做一次完整的梳理,这是必要的。

如今,暂时抛却心中的隐忧与憾恨,她需要全力以赴来履行自己在陆府的职责了。

薛菀已经将她的困境和盘托出,碧凝相信这一切会得到应有的解决。

碧凝嘱咐过陆笵院中的小厮,通传他的消息。然而直到此时,敲门声依旧不曾响起。

“姚小姐在吗?”正在碧凝思索之际,门外有了动静。

红木雕花的桌案上,叠放一袭梨花白的衣裳。灯火琉璃映照着,那缠绕的勾云。

薛似兰坐在上首,手里端着一只青花碗,盛着血红的燕窝羹,用银勺小口慢舀着。她动作之间露出一截皓腕,翡翠镯子流转着幽冷的光。

姚碧凝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拨了拨额前碎发。却见对面端坐的薛夫人不紧不慢地进食,半晌没有开口道意思,自知这是刻意磋磨。

“薛夫人,我敬您是长辈,也请您做出长辈的姿态来。”碧凝蹙眉启唇,沉默终究是需要有人来打破的。

“姚小姐,你该称我为陆夫人。”薛似兰懒一抬眸,早已没有初见时故作的亲和。

“恐怕您已经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陆笵才向我提过不久,陆伯父曾下令不许人在您的称呼前冠以陆姓。”姚碧凝展颜一笑,迎上薛似兰的视线,语调从容,“既然到了府上,也自当尊重。”

“笵儿也太不懂事了,家事怎么能同外人宣扬。”薛似兰搁下青花碗,余下的血燕也没有心思再用,“可是不管当年的事如何,他始终得叫我一声母亲,这才是陆家该有的规矩。”

“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您慧眼如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姚碧凝嗓音轻柔,但每个字都像喜欢啃噬的虫蚁,钻进薛似兰的心里。

“姚小姐,我找你来,只想对你说几句肺腑之语。”薛似兰抚了抚发间斜插的步摇,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衣裳,“这么打扮,是笵儿的意思?我原以为他真的动了心,如此看来倒是多虑了。”

“愿闻其详。”碧凝徐徐开口,眼底却平静如初,不见波澜。

薛似兰葱一般的指甲划过金绣的纹路:“他让你穿着这身衣裳来见我,便是没有真正为你考虑。须知这纹样钩沉旧事,我又怎会对你悦色相待?姚小姐是新式学堂里念过书的,这其中的关隘总能看得明白。”

“薛夫人这一番言论,的确有些道理。”姚碧凝若有所思,复而问道,“那么依夫人所见,我应当如何自处呢?”

“陆家这本难念的经,你想必也看出了些眉目。薛陆姻亲是老爷许下,笵儿是拗不过的。”薛似兰神色稍霁,抬手指了指下首嵌玉木椅,“瞧我都忘了,坐下说话。”

姚碧凝应声落座,露出有所顿悟的神情:“这么说来,陆笵引我来北平,不过是摆了一出戏?”

“姚小姐是聪明人,笵儿对我心有不满,自然不肯爽快应了亲事。”薛似兰放柔了嗓音,接着说道,“他去沪上赴任镇守使一职,依靠的亦是陆家的经营,你只需要略一掂量,就知道他绝不会逞一时意气。”

“薛夫人思虑得确实周全,只是在我看来,陆笵对薛菀似乎无意。”碧凝眼睫微垂,似有动摇之意。

薛似兰见她如此言语,加之垂首落寞,只当碧凝将话听进去了,无非是心有不甘,还不愿就此放弃:“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这段姻亲不仅关乎家族门楣。笵儿少时自甘磨练于行伍,又怎么会没有鸿图之志呢?”

“薛夫人的意思是,陆笵最终会接受这门亲事,而我将成为一枚弃子么?”姚碧凝望向薛似兰,等待着她的答复。

薛似兰笑了笑,步摇雀尾下吊着的一枚坠子轻颤:“果然通透。”

“可是在我看来,却有一事不明。”姚碧凝面露疑色,出言问道,“既然薛夫人将事态看得如此明朗,只管作壁上观,为何要与我论起这些呢?”

“我想笵儿对你也不是全无感情,否则便不会信任你将你带回来。他与菀儿之间,自然多了一层阻隔。但就像我方才所说的,这不足够使你真正踏入陆府。”薛似兰的目光转淡,“何况我认为姚小姐长在沪上,也未必能够消受深宅大院的日子。这对于你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看来薛夫人已经为我想好了一条明路。”姚碧凝适时开口。

薛似兰站起身,往垂帘后走去,再归来时,手中捧着一只木匣子。

她将木匣放置到碧凝身畔的桌架上,匣盖一启是金珠满盛。

饶是姚碧凝长在名门,亦觉薛似兰出手委实阔绰。她沉默着,没有动作。

薛似兰见她半晌未语,将一匣金珠合上:“姚小姐,如果你考虑得清楚,就该知道眼下才是你不虚此行的机会。如果想要得到的太多,反而会得不偿失。”

“如此,自当从命。”姚碧凝见薛似兰的耐性已经快要耗尽,依照陆笵的嘱咐应诺。

碧凝捧着一匣金珠回到厢房,闲来拈起一颗在指间把玩。浑圆的珠子微凉,如同这间厢房里所有华丽精致的陈设一样,缺少温度。

陆笵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碧凝刻意比平日歇得晚些,仍旧没有回音。外头已经没有任何动静,她并不清楚陆笵究竟去了哪里,最终还是决定睡下。

许是近来诸事在心,碧凝在这张锦被罗幔的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未能入眠,直至夜半陷入梦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