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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羽亡命在前头跑,那管事的抄起家伙事在后面撵,口中呀呀大叫,穷追不舍。

他饶是人生地不熟,但毕竟脚力超凡,不比旁人,一溜烟奔走,那管事的恼极,奋力追赶,恨不得多长俩条腿,可惜只能堪堪跟在他屁股后头吃灰。

近一石重的麻袋他只消腰微微一沉便可轻松扛到肩上,毫不吃力,行走间面不红气不喘,额头也不见汗意,少年身材没多么单薄,但远远称不上精悍,往往令一些膀大腰粗的彪形大汉都惊掉了下巴。

人穷志短的采药郎不懂细水长流的道理,有两小钱就大手大脚,手边没半个铜子便紧紧裤腰带,过得一贯清贫,倒也洒脱。斗笠勒在背后,自诩像极了位初入江湖的少年侠士,路遇不平之事,断然少不了鸣不平,除暴安良,皆是顺手为之。

初时,奚羽眼见耳闻,都是吴地风光,繁盛之至,瞧什么都新鲜,沿途赏玩,还颇有乐不思故土之感。

他来时,小千季节已是入秋,野渡乘舟,以前人大法力星移斗转之后,时分竟是略有出入,这块方圆百里被称作吴地的阔土还在夏末傍晚吱啦哇啦的蝉叫中鸣泣,只是聒噪不休的音籁里透着一股衰意。

但草草算来,往后一旬外加半月下来,四处打听仍然没有仙家福地的下落,反而他青涩未脱,如土包子的一言一行令人发笑,一腔热情多遭讥诮冷遇,和原先在小千一般无二,没有半点进展,和他想象中所去甚远,当即如盆凉水当头泼下,不免烦闷难当,生出心灰意懒。

原来即使是荒古圣洲,大多数世俗人也只闻仙名,不知仙踪,他又该何去何从?

奚羽心中凄苦涩然,只觉一筹莫展,期望变作一纸空文,无异水中捞月,历尽艰辛,亦恐是浮光碎影,终翻为画饼,或许只能在梦里成真。

身达荒洲,那个愿望仍旧是虚无缥缈,可望不可及,更甚至不知道何处着力,头绪也终日寻觅不得丝缕,巨大的落差之下,人也变得阴郁颓丧了几分。

可恨望梅止不了喉渴,画饼充不了肚饥。

凡人要想活在世上,便逃不脱吃喝拉撒四事。

即便是他远道而来,这偌大吴地也不会待他这个外乡人多亲近,天道循环更不曾对他宽容分毫,要想苟活,就须觅门生计。

十五六岁的少年心性未定,变化无端,奚羽胸臆中郁垒高积,性情陡然生变,往往一言不发。顺着大道瞎走,渴了便喝溪水井水,饿了看哪里有人多的酒家饭庄,便一头冲撞而入,不请自来,当那食霸王餐的恶客,抓了就吃,若是有不开眼的小二胆敢拦他,他就拳打脚踢。

他虽是对武艺功法一窍不通,出招缭乱,也没个门道路数,但仗压神力,寻常三两壮汉根本近不了身,郁气经久转化为戾气,好似全天下的世人都欠了他奚羽一般。偏生他此际脑中混沌,糨糊一团,面目木讷,心如死灰一堆,有魍魉作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其言其行,可说是人嫌鬼厌。

如果这个自暴自弃样子的奚羽被他恩人和老丈看到,只怕也免不了摇头,心下均对这个曾经称赞过有份难得的古道热肠的少年人大失其望,更不谈他心中时时惦挂的那位心地纯善却嫉恶如仇的青旒姑娘。

白日里面对世人冷眼,他浑然视若无物,只有在午夜梦回之际,仰望天上孤星冷月,思及在阿爷临终榻前的旦旦誓言,耳畔响起老丈那句带着怜悯意味的何由来之,委屈悲苦泛上心头,抱着枯树大石痛哭一场。

他奚羽到底为什么背井离乡,眼巴巴察言观色寄人篱下,来到这么一个谁也不识的陌生地方,以至行迹潦倒如斯,举目茫茫皆不见希望。

如此浑浑噩噩,像具走肉行尸,阴风惨淡,也不清晓过了多久,经过了多少地方。

一个寂冷的雾夜里,有位快要收摊的卖面食老婆婆见他可怜,招他过去,架起炉子重新生火下了碗馄饨捧予他吃。

煮沸之后,掀开锅盖,氤氲的水汽飘起,舀进瓷碗,浇了卤子,还撒上了把葱花,奚羽接过狼吞虎咽,将汤水都喝了个底朝天,只觉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待热汤食入腹化为暖意洋溢全身,他怔怔望着碗底的葱花,倏尔醒悟过来自己多日里所作所为、强盗般的行径有多荒唐,蓦地泪流满颊,掩面泣不成声。那老婆婆瞧着心疼,黯然伸手抚摸他的头,几乎也要跟着一起落泪,加上他眉宇间锁着愁苦,两道眼泪冲刷脸上脏灰而下,似怀揣着莫大的委屈,衣衫更有多处刮破,以为是走失了父母的街头流儿,怕他三更夜半没去处,念叨了好长一通,非要拉他去自己家暂住一晚。

几番推却无果,又担心他没吃饱,回身想把温在炉旁备着自己填腹的两块热馍也塞给他,转过来已没了奚羽的身影。

不提那好心的老婆婆揉了揉眼,悚然一惊,以为半夜撞了挨饿受冻横死街头的徘徊小鬼,隔天一早便去庙观多上了几炷香的后话,奚羽只觉愧疚难当,鼻头酸涩,热泪就要再盈眶而出,不敢多呆,趁老婆婆没注意间遁走,发足远远跑开。

直跑到荒郊城外的一株大树下才颓然坐下,抹了抹眼泪,以往无心犯下的种种错事罪行一桩一件回放眼前,渐渐产生了懊悔之情,刹那没顶吞噬了他。

这位本地城隍庙的话事人体力渐告不支,脚步虚浮,气喘吁吁,一晃神就丢了可恨小贼的踪影,他呼哧呼哧,气喘如牛,愤愤骂咧了几句,终于作罢。

奚羽如滑鱼一般从人潮涌动的市集里钻出,拉低斗笠,躲进了个小巷,等了老半天,无人追来,确定甩掉了尾巴,方才倚着墙壁嘿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眉眼颇见得色,将手中那物上下一抛。

外圆内方,翻转落定,铜绿间透出“吴丰通宝”四字。

他出手如电,一拳握住,旋即摊开在掌心打量半晌,自语道:“还好,不算全无收获。”在衣角擦干了水迹,便将那枚不义之财堂而皇之地敛入怀中,大摇大摆往人群去了。

圣洲浩土,难以丈量,小子不知,全当自家土生土长的那片小界地头,走走停停,在一个地方呆不了多久。

他最寒酸的时候食不果腹,夜里也只能露宿街尾亦或窝身客栈马棚,躺在干草堆上,看着这些睡觉也站着神骏昂扬的高头大马,时常会忆起那匹载着他来的瘦膘老马,继而不自禁想到小姑娘、自家恩人和老丈,然后叹一口气,心想也不知道他们一行怎么样了,到了青旒姥姥家没有。

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最是促狭,好以捉弄挤兑他为乐,带坏了从小养大的小畜生,常在她肩上蹲着的猕猴元宝也形似主人相,恶模恶样,欺到少年头上,一路和他打打闹闹,却凭白占去了他大半心房。

每当这个时候,奚羽肝肠化为绕指柔,夜风陡吹过把他激灵灵一冻,醒悟过来佳人已远,便会自嘲一笑,她可不像你一样身子轻贱,命薄如纸。

月上树梢,虫声隐约,恐怕早已在温床软枕中好梦了吧。

采药郎平生头一回尝到了暗暗思慕的苦楚和自鄙自轻的酸涩,宛如咽下了一颗好坏参半的果子,不是滋味,但抬头看好像皎白的月影里也存着小姑娘如花的笑靥,眼里情态千回百转,转也不转望着他,嘴里似乎犹在轻声笑骂。

“大呆瓜。”

奚羽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蜷起身子强迫自己不去乱想,可后半夜少年的睡容上唇角多了缕浅浅的笑意,那景况分明如做着一个甜丝丝的梦。

少年不愿以武触禁,行些作奸犯科的勾当,日子过不下去时,便出卖苦力去就近的码头上做些搬运的粗活,倒是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委屈了一身堪比虎豹熊罴的异能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