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析縣往西百餘里,便是武關東道,這是沿着丹水河谷開闢的道路,東接熊耳諸山,從南陽盆地到這裡,越往西走道路越狹,數百里內,普遍是大山長谷,狹窄難行。

四月初十這天,五萬北伐軍,連同挑選出的一萬俘虜,正行進在此道上。

向北眺望,黑夫能隱約看到伏牛山脈的翠綠峰巒,西南則是大巴山的余脈。

越是往西,兩大山系就越是併攏,在兩處山巒最接近的隘口,則赫然有一座雄關……

武關建立在峽谷間一座較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習山,南瀕丹水。關城用夯土築成,亦有磚石為基,牆垣長兩里,延山腰盤曲而過,幾乎嚴絲合縫地將入關的道路完全堵死!

武關之西,接商洛、終南之山,以達於岍隴;武關之東,接熊耳、馬蹬諸山,以迄於伊闕。大山長谷,動數千里,可以說是兵家必爭之地。

不過春秋時,此地非秦所有,秦未得武關,不可以制楚,直到戰國初年奪取此地後,才設關守備。

“扼秦楚之交,據山川之險。道南陽而東方動,入藍田而關右危。武關巨防,一夫守壘,千夫沉滯,一舉而輕重分焉,誠哉斯言!”

眺望此雄關,黑夫忽生感慨。

“十二年了。”

距離他首次經由武關入咸陽,已過去整整十二年。那時的黑夫,才二十齣頭,爵不過左庶長,因在統一戰爭里立下的赫赫功勛,被秦始皇點名去做郎官他身後,還拉着一車紅糖。

那時的黑夫心中亦懷憧憬,希望自己抵達帝國的心臟後,多少能改變些什麼。

黑夫的確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以及很多人的沉浮,卻終究無法改變始皇帝。

“陛下,你真是郎心如鐵啊……”回想往事,黑夫眼中滿含幽怨。

未能改變的,還有走向混沌的天下大勢。

他低聲道:“現在,我回來了,來救贖,救這滑落深淵世道,也贖自己之過,為那些出於私心,因為猶豫,未能堅持到底的事!”

“既然臣道不行,便取兵道、詭道!”

除了被少府派工匠以三合土加固重修了一部分牆體外,武關和十二年前並無太多不同,只不過,那時等待過關的商旅、官吏,揮汗成**,車馬揚塵埃,好不熱鬧。

但如今,關前卻空無一人,連帶瘋長的森林,歇腳的亭舍,也焚燒砍伐一空,還挖開數道深深的溝壑,將道路截斷這是為了阻止攻城器械靠近關城。

而城頭更滿是持戈架弩的兵卒,警覺地提防着在七八里外就停止前進,就地紮營的北伐軍。

奉命提前來此偵察的司馬老五來向黑夫回報:“城頭守卒至少有三萬,關後更有塵土不斷揚起,群鳥不敢落下,應該駐守着大軍……”

黑夫一笑:“王賁病逝,南陽失守的消息應該早就傳到咸陽去了,少了十萬人來守武關,胡亥、趙高能睡得着么?”

不過他這次來,可不是為了打仗。

“凡伐國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勝為上,兵勝為下。是故,聖人之餞國攻敵也,務在先服其心。”

言罷,黑夫讓三軍前進至距武關三里處,已近到能看清城頭旗號時,一揮手,對眾人下了命令:

“武關就在前三里外,一刻便至,過了關,便是關內!”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誰沒有家呢……二三子,且讓開道路,叫那些不願加入北伐軍的關中人,回家去罷!”

……

“武忠侯信守承諾,放汝等入關,歸家!”

騎從四處大喊,跟來的一萬俘虜頓時嘩然。

“沒想到是真的,武忠侯真的守諾了……”

駱甲喃喃自語,他是騎兵五百主,隴西郡人,據說祖上是惡來的玄孫大駱,與秦公族同祖,是正兒八經的老秦人。

秦滅六國,駱甲在王賁軍中,提升了自己的爵位,掙得良田數百畝,此番南方叛亂,他也應徵入伍,任五百主,卻在穰縣被俘虜……

但與預想不同的是,做俘虜的這幾天里,他們伙食竟與平日並無不同,對普通士卒而言,甚至比被俘前更好點開春最困難的時候,底層兵卒,已經只能食四分之一斗糙米了。

駱甲開始覺得,這些叛軍,和關中宣傳的沾染越俗的食人生番似乎不太一樣。

而武忠侯,更非窮凶極惡之徒。

“叛軍”的官吏並未nuèdài馭使他們,只是每天開飯前,都要用夾雜南音,不太標準的關中話,宣揚始皇帝的衣帶詔,武忠侯起兵的正義性,以及通武侯臨終前的悔悟,三呼“入關”……

天天聽,俘虜們耳朵都要起老繭了,但至少有一半的人,還真相信了這些事畢竟關中的那位新皇帝,這一年來做了太多混賬事。

可即便如此,俘虜們心中的焦慮仍在,秦律嚴苛,在二世繼位後,但凡是收賦稅、征徭役,以及對犯罪的懲罰,變得越來越嚴厲,還美其名曰“督責之術”。

在秦,降敵可是大罪,足以讓全家株連,百長以上投敵,更足以被定為“軍賊”,身死家殘,男女公於官,也就是做隸臣妾……

駱甲的家族不算大,但也不小,他唯恐自己倒是得以苟活,可家眷怎麼辦,他的老母親,已年過六旬,白髮蒼蒼了啊,他的幼子,則才三歲……

這種情況下,當北伐軍宣布,不願加入者,可陸續放回關內時,對駱甲和數萬秦卒而言,無疑天音!

他們對心胸寬闊,仁德無私的武忠侯感恩戴德,徹底認同他的事業是正義的。

但這份認同,不影響眾人默默站到“願歸關中”的隊伍里,北伐軍的軍法官又從各部隊中挑出一批人,拼湊在一起,作為首批放歸者。

駱甲很幸運,他被挑中,但在建制打散後,已不太認識旁邊的人了。

“這裡面,會不會有武忠侯摻進來的細作呢?”他如此想,但在上路抵達武關後,這念頭已經消散,心裡只剩下回家了……

“穰縣來的五千人先歸!”

軍法官大聲呼喊,駱甲一個激靈,和其他五千人站起身來,同時看向旁邊站立的析縣降卒,朝一個留着長鬍須,身材魁梧的武騎士點了點頭。

“李必,我先走了。”

李必也是五百主,乃內史藍田人,與駱甲在統一戰爭時相識,只可惜這次平叛,沒分在一個部隊。

“駱甲,小心啊。”

李必有些羨慕地看着駱甲,朝他拱手:

“關中見!”

“關中見!我請你吃酒!”駱甲來不及回禮,也不知自己的聲音李必聽到沒,便被後面的人推攮着向前家門口就在前方,人人歸心似箭。

北伐軍士卒讓開了道路,駱甲等人膽戰心驚地往前走着,不時瞥向他們的銳利兵刃,俘虜早被卸了甲,收了兵器,現在手無寸鐵,只要對方想,隨時能進行一場túsh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