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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口真凉快,傻子回去睡觉去了。

“天阴着呢,明天可别下雨,你别忘了把窗台上晾的皮鞋收起来。你站在那儿千什么呢?

吓我一跳!”傻子对马丁手。

不管他听懂多少,说完便走。

他说:“傻子,你听。”

傻子不想听,只想睡觉。马丁悄悄跟过来,一直跟进了小耳房。他等着傻子点灯,傻子故意不点,和衣躺在床上。

他划着火柴,找到油灯之后自己点上。傻子看清了那张发青的心事重重的脸。他前些日子还张落着收拾行李,光扇子就弄了一木箱,这几天又磨磨蹭蹭,不知道想干什么,行期一推再推,他要再不走还走不成了呢,说不定出门就被暗杀在路上了呢。

他说:“傻子,你听。”

“又不是今天才响,我早就听见了。”

“梅在干什么?”

“配药料”

他靠着门框,瞪着傻子的眼睛看了半天。傻子让他看得心里发毛,就说:“他是怪人,我们不用管他。不让他做点儿事他要闷死了。”

“梅在做什么?”

“他爱做什么做什么。”

“做*,是么?”

傻子答不出,心里让一个硬东西顶了一下。他不敢说出口的事情让他抢着说了,一说出来才清楚这件事情多么叫人害怕!面杖在角院里咯嘟咯嘟响个不停,声音不算大,可是一声声钻到脑壳里,就像辫面杖也一块儿进去,在*子上边乱碾乱滚。

马丁又说:“炸谁?梅要炸谁?”

傻子还是答不出,心快给那个硬东西撞碎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让马丁抢着说了!

是炸少奶奶么?是炸洋人么?是要和这个院子同归于尽么?!

咯哪咯嘟的声音越听越让人受不住了。他要炸谁?!傻子也想问,想一直问下去。这事要自己来答话,不论答的出答不出,他都不敢张嘴,只能避开马丁的目光,看着小耳房的木攘发呆。

马丁叹了一声,倒在小竹椅上,差点儿压塌了它。他用烟袋锅在烟荷包里挖烟,吭吭咏哮的,使了好大的力气。他越来越像青龙镇人,抽烟吧嗒嘴,大拇指的指肚在烟锅上捻,连吐口水的样子也像。燃着的烟叶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发干。

马丁小声说:“他想炸谁?”

傻子想说他想炸你!可是没说。他还想说这一下你踏实了吧,想说老天爷饶不了你,上帝想饶你也没有用,还想说大鼻子你活该!可是他一句也说不出。他躺在竹床上,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

“他谁也不想炸,他玩儿呢。”

马丁阴森森的,看透了傻子。

傻子想了想说:“他想炸土匪。”

马丁听懂了,可是不接话,想他自己的心事,他抽罢了烟,叩掉烟灰,慢吞吞地站起来。气他下定了一个决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说:“傻子,我,不走了。”

他说完就回了下房。他没点灯,没吹口哨,下房里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少爷一天比一天平静。早展,他在雾里散步,眼睛追着水塘里的鱼,脸上挂着少见的笑容。傻子见着他,一就觉着自己受了咯哪咯哪的声音的瞒哄,觉着自己和心里有鬼的洋人确实把他想差了。

他谁也不想炸。

他谁也炸不了。

千真万确,他玩儿呢!

可是一到夜里,一听到那种声音,傻子就不能不换了一种心情,揪紧了身子等着什么东西从天上砸下来。

吴妈也害怕那种声音,她不知道那是擀面杖碾出来的,只当有人的骨头在椅背上搓,搓得她自己的骨头也跟着疼,把骨头架子快疼散了。

吴妈告诉傻子,每逢偏房的动静传到上房,躺在床上的少奶奶就一动不动,不睡觉,也不说话,两只眼在夜气里大大地,睁着,直到那个声音在后半夜悄悄停下来。我心说,这是报应了。

傻子问吴妈:“少奶奶怕什么呢?”

吴妈说:“不是怕,是担心。她担心少爷哪一天烧了院子。洋人拖着不走也让她担心。”

“少奶奶担心什么,跟你说了?”

“一旁看着还看不出来?”

“你会看,看出少奶奶最怕什么呢?”

吴妈歪着头,使劲琢磨。

“她最怕二少爷杀了她!”

“二少爷凭什么要杀她?”

“明摆着的,还用问。”

“你个糊涂的小母狗儿”

她说:“傻子哥,别让我怀上!”

他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在后花园的月光底下,他们把墙根一蓬蓬的青草压弯压断,吴妈光溜溜的后背碾碎了墙皮上的蜗牛。蜗牛很多,手指一碰,像摇落了一茬小核桃。碎了的蜗牛有一股让人浑身发热的甜乎乎的腥味儿,傻子用手掐紧吴妈又滑又细的脖子。

“别让我怀上呀!”

“怀上我让你更怕我”

“怕你什么?”

“怕我杀你!”

吴妈两条腿落下来,撑着地往起弹起傻子。傻子有意用了蛮劲儿,在她吓得浑身哆嗦的时候把她放松了。她知道是跟她耍笑,就把脸往傻子肚子上一扎,哗哗地淌起了眼泪。

她说她觉着大事不好,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出鬼了!

玩笑开得很没有意思,傻子心里有多怕只有自己知道。想让自己忘掉这种怕,只有伏到吴妈光滑的背上去,这样一来,他们就暂时忘掉怕还是不怕的种种事情了。

梅宅的上空发着碧绿的光芒,这种光从未见过。恐怕是大少爷一个全新的花样了。

绿光罩住了吴妈的白皮,她成了一只青蛙,一只划着两条腿儿的青蛙!傻子好像要活剥了她,剥完之后,傻子终于平静了。他觉得就算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到少爷鼓捣的药房里,对他说:“少爷,您饶了他们吧!”

少爷说:“傻子,你胡说什么呢?”

“您想开点儿,饶了他们吧!”

少爷听明白了,静静地看着他,冷笑了一声。桌面上摊着碾好的磺粉,像捣碎的芥茉面子。他用小木勺把它们舀到一个瓶子里,透明的瓶子一点儿一点儿装满了。他拿来一只空瓶子,继续一勺一勺往里舀。他又冷笑了一声。

傻子疑心他会用装了磺粉的瓶子打过来,傻子扣着头等着,没等到,冷笑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响,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大笑。刚刚笑开,浮在夜气里的磺粉呛了嗓子,他弯着腰咳起来了。

傻子爬起来给他捶背。他瘦多了,拳头轻轻打下去,身子里发出空空的声音。他没梳辫子,已经长到后脖梗下头的黑头发胡乱蓬着,一股火柴药糊的怪味儿。

少爷冷笑的样子很惨。

他说:“你让我饶了他们,他们是谁?他们干什么了,得让

我来饶他们?耳朵,告诉我,他们是谁?是熬银耳汤的厨子,还

是护院的家丁呀?把名字指出来!”

他像一只猫,等着逮老鼠。傻子这时候才想到我是让那咯螂咯哪的声音弄昏了头了!求他本没有错,可是话不该那个说法儿。好歹已经张了嘴,只能硬着头皮把想讲的话讲出来。

“他们是谁?问你呢!”

“求求您,饶了他们吧!让鬼捉他们,让雷击他们!您宽宽心,饶了他们吧。少爷,您要杀就杀我,您把我绑到青龙山炸了吧!求您看在老爷的面儿上,给梅家留一个太平。少爷,奴才求您了!”傻子跪下来,抱住他一条腿。

“他们是谁,你真不肯说么?”

“不是不肯说,少爷,我不敢。”

“不说也罢。他们怎么我了?”

“他们害了您了,这您知道!”

“那我凭什么要饶他们呢?饶他们怎样,不饶他们又怎样?傻子,你给我拿个主意吧!”

傻子感觉自己被耍了,脑子里乱七八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觉着不论怎样都荒唐,事情哪儿是一个奴才能拦得了的!

他见少爷伸手拿起了擀面杖,连忙缩紧脖子,眼前一阵发黑。他不护脑袋,准备让他随便打。可是他并不动手。他把擀面杖插在傻子的胳膊缝里,想把他腿上撬开。他撬不动,没有发怒,反而很温和地笑了。

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他俯在八仙桌上的脸,不由百感交加。他脸上有汗,粘了许多药粉的碎沫儿,一副劳累不堪的样子。他这么快就平静下来,出乎傻子的意料,也让傻子更加伤心了。

傻子呆头呆脑地说:“您饶了他们!”

少爷说:“我知道,我饶了他们了。”

傻子说:“我对不住您,随便您怎么处置。”

傻子说:“你替我把这点儿磺渣碾碎了吧,你不要再说话了。你再多说一个字就把擀面杖吃进去。碾轻点儿,别让渣粉溅起来,一碾吧。”

他把半升磺渣扣在桌面上,退到靠墙的椅子上去休息。傻子两个掌心儿压着擀面杖,听到咯嘟的声音从手底下不停地流出来。他很卖力,这声音比往日听到的还要快,还要重。

傻子不知道住在上房和下房里的人听了会怎么想,自己是一点儿恐怖也听不出来了。他越干越熟,少爷不再吭声,呆呆地静静地靠墙坐着。

他的脸像浴佛节里一个佛胎的脸,没有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一个地方。

后来,少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