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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時分,首輔要留我住宿,我卻堅持拒絕了,名義上我要儘快趕回山東,實際上卻是不想面對他不經意間的盤問。對生死大事,即使強如張居正這樣的大明一相,也難以真正坦然面對,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出門,上馬,在首輔大院管事的注視下一蹬馬刺,馬兒稀溜溜一聲長嘶,我一拽韁繩,扭頭向著東面下去了。一路上,耳邊的風就像瀑布的激流,不斷的灌進我的領口,迎面打得我有些呼吸困難。我略微低了低頭,用嘴深深呼吸了兩口,又吐出一口濁氣。剛才在首輔府中的一幕幕又重現在我的眼前。

張居正得知了自己的宿命,雖然並無確鑿證據,但是自家知自家事,首輔大人比誰都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所以他知道,我所說的話絕非虛言。看得出,有好幾次他都用言語試探,看是否有破解之法,而我都沒有正面回答——這沒法回答!一個人的壽命,要怎麼去改變呢?我不是司生的南斗,也不是司死的北斗,更不是硃筆寫陽壽的閻羅王,在這件事上,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到。

我知道,歷史上的張居正最大的敗筆,在於沒有培養一個合格的接班人,或許,他培養了很多盟友,但嚴格意義上講,都不能算是撐起一片天空、繼承他遺志的正主。所以他死後不久,他所建立的“理想國”就那麼分崩離析了。當明神宗用他積攢下的一點家底打完萬曆三大征,明朝實際上已經迴光返照。有人說明朝不是亡於清軍入關,我完全同意這個說法。

因為,明朝根本就是死在自己手上!如果不是一代一代的明朝君王比賽着昏庸,如果不是明神宗這個神人主動破棄了張居正變法——這一根明朝最後的稻草,又怎麼會被風起雲湧的民變拖垮?泱泱大國,又怎麼會敗給靠着一本《三國演義》奪取天下的女真韃子?

可憐張居正一世英明,卻因為沒有合格繼志者,讓好端端的一針生長劑,卻變成了明朝的最後一劑強心針。實在是可憐!可悲!可嘆!

突然好想喝一口酒!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記得上杉謙信死前曾寫絕命詩道:一期榮華一杯酒,四十九年一睡間。生不知死亦不知,一切只是如夢中。我此刻的心情突然像極了這首詩的所言,感嘆萬千,卻苦於沒有出路啊!

腦海中浮現起想起張居正憤懣的表情,我的心裡一下子感到無限的彷徨。甚至希望馬兒奔跑的這條路,永遠不要有盡頭,就這樣,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路總是要走到頭的,雖然地球是圓的,但是目的地卻就在不遠的前方。靠着首輔文牒出了城,來到城外五里外的土地廟,與不悔和九鬼政孝一行匯合。我們繼續揚鞭策馬,準備連夜趕往薊州。

到了薊州城已然是黎明時分,我們一路過了燕郊,趕過三河,過了兵馬庄,一路向著東北,經過西關,便來到了薊州城的西城門。我們沿着東西馬路,直奔戚繼光戚都督位於盤山腳下的別院而去。

來這裡其實沒有別的目的,就是把我與張居正的談話告訴戚繼光,並問問他的打算。

進了戚家別院,不用通稟,我隨着管家直奔內堂。

進門後,戚繼光坐在主座,左右各坐着一個年輕人。左邊下首是一個三十多歲、將近四十的漢子,皮膚粗糙,滿臉傷疤,眼神里透着精悍之氣;右首下的人更年輕一些,看起來年齡三十上下,眼神靈動活潑,充滿朝氣。一看二人便都是軍中戰將,驍勇精幹。

我帶着不悔和九鬼政孝進了大堂,戚都督見了我,哈哈大笑道:“來來來!啟藍,我給你介紹兩個人!”

我笑着對戚繼光拱手行禮,喚道:“都督!”而後又對着兩個陌生人拱手為禮。

戚繼光笑着指了指左手邊的中年漢子,笑道:“這位是台州衛指揮僉事陳大成!”又指了指右手邊的年輕人,尚未開口,那年輕的漢子自己搶着道:“我是朱鈺!弟兄們都管我叫朱先鋒!”

說著跳了起來,過來拉住我的胳膊道:“你是孫啟藍吧!大帥一直說你,終於見到活人了!”

我一時間居然有些汗顏,這卿也太熱情了。可能是人類文明進程不斷革新的原因,到了現代,人們已經熟悉了一套人與人之間距離的規則,每個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像這樣發自肺腑的交流方式,一時間讓人難以接受,但熟悉了之後卻又十分親切。

我想跟他握握手,突然想起現在不流行這個,便抬手也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我正是那個活的孫啟藍!”

眾人一時大笑不止。笑了一陣,戚繼光指着朱鈺道:“你這傢伙,三十的人了,還像個孩子!看看人家啟藍,比你小了一輪,卻不是沉穩的多?”

朱鈺卻不以為意的道:“哎呀!沉穩的自當大帥,我這不沉穩的自當先鋒,這不影響。要不然先鋒誰干呢?”

一句話竟說的我無言以對,但略一思考後便拱手道:“久聞朱先鋒在繳倭之戰中勇斗倭寇首將,一人連滅八人!誰又不知勇士朱鈺的大名?久仰!久仰!”

朱鈺跳着腳道:“你知道我?”

我點頭笑道:“那是自然!”

朱鈺卻又指着陳大成道:“那你可知道這個悶葫蘆干過什麼大事?”

我笑了笑,對着陳大成一拱手道:“陳將軍善於統兵,精於治軍,又英勇善戰,屢立奇功,實乃中軍大將之才”!

陳大成微微一笑道:“卻不比啟藍賢弟束髮之年,便立下破軍數萬的不世之功!”

我連忙遜謝道:“破敵乃是戚都督指揮有方,我不過就是個馬前卒罷了!”

陳大成剛要說話,戚都督卻笑道:“你們互相恭維到什麼時候?快免了!都坐!啟藍,你方從京師趕來?有何急事?”

我沒有開口,畢竟涉及首輔,而在場還有其他人。

戚都督略一思索,笑道:“大成和朱鈺是我心腹,任何事但說無妨!”

我點了點頭,坐下後,開始說起與張居正談話的情況。說道遇刺的事,戚繼光笑道:“你沒有再去滅了人家滿門么?”

我無奈笑着搖頭。陳大成和朱鈺也笑,朱鈺還伸出大拇指道:“那閆崇泗上次還着門人扮做倭寇襲擊戚帥,雖然有線索直指向他,但因為身份問題,最終不了了之,我們還傷了十幾個弟兄!你替我們報了仇,得機會我要多敬你幾杯酒!”

我只得抱拳客氣。

當我說道敵方全面攻勢正在籌備、已經蓄勢待發,我已經提醒張居正培養後繼之人、做好長期鬥爭準備時,戚都督沉默了。半晌後方低聲道:“你跟他說了?你師父預測首輔陽壽之事!”

我點點頭。戚都督沉聲問道:“他如何答你?”

我細細回憶首輔的言語,學着他的語氣道:“文臣雖多俊傑,卻無扛鼎之人。武將雖能出類拔萃,卻難當統籌總攬之任。容我三思!”

戚都督和眾人都沉默了。

我繼續道:“都督,而我此來,主要是將情況彙報於你,還望您要做打算,與首輔遙相呼應,方可成大事”!

戚都督點頭,也是那句容我三思。我也知道,我帶來的消息需要時間消化,便不多言,也不留下用飯,告別眾人,帶着一行人直奔山東方向而去。

入夜前,我帶着剩下的幾個人,住進了就近的旅店,休整馬力。那一夜,我幾乎失眠了,一直在思考何去何從的問題。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帶着心中的無奈和迷茫,迎着迷濛的朝陽,再次踏上征程。

我得做些什麼!我知道,我不是在朝堂上與人互相算計的能人,但我卻可以做到很多別人做不到的事。比如,清潔工的老本行,比如,拉個黑名單,讓他們一夜之間人間蒸發,似乎都是很不錯的選擇啊!

看着路邊敞懷飲酒的路人,洒脫而行的老人,我突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什麼。

前世,我為了復仇隱忍了半世,最後卻不明不白含恨而終!而現在來到這個世界,這個我本來就不屬於的世界,我何必再約束自己,為什麼還要循規蹈矩?我應該活出我自己的樣子!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寫一本我自己的書!

管他什麼對與錯!理他什麼是與非!從今以後,我的意志就是我的法律!我的決定就是我的規則!至少,等到以後,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世界,至少我可以摸着胸口說:“我無憾!我無悔!”

我勒住韁繩,整個馬隊停了下來。我把九鬼政孝叫了過來,叮囑了幾句,九鬼政孝政孝領命,帶着墨向著錦州港口方向策馬而去。

我又叫過慕容沁,同樣悄聲安排了些事情,慕容沁點頭,帶着慕容曦,往天津衛方向去了。

而我,則帶着不悔和那幾名護衛,向著山東方向疾馳而去。

人就是這樣,心裡沒有方向,走路昏昏沉沉;而一旦定下了決心,我的心不再迷茫,我的眼便不再迷濛,整個世界彷彿都充滿了光明!

望着前路,我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要這世界都聽到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