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梵衍那國出發,經昂不拉山口到達赫拉特城的這段行程,在家母錦圖中的標註是:無主之地。
民風彪蠻地曠人稀,未獲中土教化不知禮義廉恥,無人皈依佛門無畏因果報應,世間之危途。
短短一行細小的釋義,讓人看後毛骨悚然、後背發涼。
原來貴霜帝國四分五裂後,已無心管轄此地。薩珊波斯的刀鋒未至,剛剛分國而立的東羅馬還無暇東顧。
再加上連接東西方的絲路商道貫通之後,從中土西域而來的南北商路在此合二為一,攜金帶銀的來往客商眾多,這裡從此也就成了山匪賊寇的天堂。
店家告訴我們,那些殺人越貨的匪盜中間,來自東羅馬的退役兵士和失意的摩尼教徒居多,善投標槍慣於偷襲。
所以凡是從巴米揚前往昂不拉山口的過路客商,他都建議為人和牲口駝馬置辦一些防身的鎧甲,以防途中的意外。
店家的建議很是中肯,我決定為隨行的每人每騎各置辦一套軟甲。
我們這趟羅馬之行不為賺錢,但作為領隊我要確保每一位夥計和古蘭朵小妹的人身安全,將來把他們平安的帶回清風澤。
因此有備則無患,店家一席話徹底使我開悟。
鎧甲店就在客棧的對面,是一家波斯人所開的鐵匠鋪。
這梵衍那國臣民雖然衣不遮體、食物粗糙,但冶金鍛鐵的工藝卻甚是精湛。
鐵匠鋪中有十來位匠人正在汗流浹背的忙碌着,乒乒乓乓的打鐵鍛造之聲不絕於耳。
頭盔、護頸、護胸、護肘、護腿的精鐵細甲應有盡有,馬匹的護身更是無數個細小鐵鏈連接而成的“鐵網”。
鐵網一張,坐騎的頸脖、腹背、腿部全能護住,精巧絕倫讓人嘆為觀止。
如此鐵衣都能做得精細而又得體,為啥遮羞取暖之用的人衣卻做得那麼粗糙隨意,令人難以理解。
也許是材物多寡的緣故吧,此地盛產鐵礦而沒有養蠶制絲的民風,所以百姓善制鐵衣鎧甲而不會裁縫錦繡帛衣。
挑選的細甲穿到身上後,在外罩寬體的長衣,盡然看不出絲毫的臃腫,也沒有太多的負重之感。
“店家!我們沒帶多少本地的通貨,想用中土的綢布換你這些細甲,不知大哥願不願意?”
交易完畢,古蘭朵捧上兩匹綢布,想以此作為我們所購盔甲的資費。
“願意!當然願意!多謝姑娘!”鐵鋪老闆兩眼放光的驚喜若狂道。
大漢國的絲綢,在這些外邦的鄉野土民眼中,也許是只有國王和神佛才配穿戴的霓裳。
為了表達感激之情,這位波斯匠人還特地送了我們人手一把精鐵鍛造的長刀。
其實我知道,這一單買賣我們賺的太多了!
在中土的長安或是建康、洛陽,如此精巧、刀槍不入的護身細甲,價值至少百金,軍中都尉以上的戰將,都不一定有如此的裝備。
而一匹絲綢的市價不足一金,如此交易百倍的利水啊!
我突然間有了這樣的想法,將來從羅馬回來後,何不在中土和這梵衍那國之間,單做絲綢兌換精鐵細甲的買賣?這也是天大的生意啊!
不過真若是如此,這小小的波斯鐵鋪肯定無法組織起我所需要的貨源。
物以稀有而貴重,到那時細甲百倍於絲綢的價錢也不一定。
“兄弟們!無主之地就是無法無天!哈哈,那我們從今日開始就做一把肆意妄為的逍遙遊俠!”
看着身邊這幾位長刀橫馬,整裝待發的兄弟和小妹,我不禁豪情滿懷的大笑道。
青鸞仍如每次出發前那樣,在馬隊前方的低空中盤旋探路。
臨行前接受了赫斯魯爾和蘭頓大哥的建議,我們所有人都換上了波斯人的黑袍,頭裹黑色包巾,完全一副薩珊波斯國商隊的模樣。
因為在那些波斯、羅馬、貴霜山賊的眼中,我們東土漢國就是一個滿是金山銀山的神仙國度,打劫從此國而來的客商,一次成功即可享有累世的富貴。
所以以東方的面孔示人,有太多的風險。
歷代西方商賈朝聖般的翻越天山、蔥嶺東赴長安,而少有東方的客商西去行商,這可能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好啊!魔擋屠魔,賊擋殺賊!但憑少主吩咐!”秦沖快活的來了個立馬長嘯!
大宛烏青雙蹄騰空的那一刻,一手挽韁一手長刀的秦沖,大有當年冠軍侯橫刀立馬直取匈奴的架勢。
一路不見美女佳人、少有驚險刺激的佛國之行,讓這個老夥計日漸萎靡,提不起半點精神。
如今聽說我們將要進入一片無法無天的國度,秦沖頓時如大夢初醒一般,全身上下無不透滿了殺氣。
“大哥,你這是要去征伐列國啊!爺爺再三叮囑,我們商者凡事要內斂持重,不可驕縱狂放!你倒好!恨不能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有多大的能耐!”
古蘭朵的一通訓斥,惹來劉真兒、沙米漢等人的一陣爆笑,秦沖也懊喪的把噴薄而出的殺氣收了回去。
“小妹啊!我要是有原來商隊那百十號人馬,又有外公、門巴特他們那樣絕頂高手的夥計同行,我也可以內斂低調!可我們總計不過七人,如不以強勢示人,在那片無主之地只會變成任人宰割的魚肉!兵法有云:虛則實之、弱而示之以強,就是這個道理!”
臨行之前打擊軍心士氣,這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讓我有點頭痛。
“小姐,少主說的沒錯,那些賊寇都是草原上的豺狼,沒有人性可言,你越弱它會越欺凌你!但我們如果表現強悍,那些賊人反而會有所忌憚敬而遠之!”
蘭頓看我們兄妹爭執,趕緊緩和氣氛道。
隊中數他的年齡最長又是波斯人,十五年前隨巴比倫的商隊北上走過這段險途,因此比任何人更熟悉這段商途。
“既然蘭頓大哥都這麼說了,哥你就好自為之吧!”
古蘭朵也覺得我和蘭頓說的都有道理,但又不願認錯,自顧自的打馬向前方追趕她的青鸞去了。
“我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大路朝天各走各道!出發!”
擔心小妹受到委屈,認為我和蘭頓大哥合夥欺負她,趕緊把波斯長刀的刀鞘掛於馬鞍之上,發出了出征的指令。
我們馬隊穿過興都庫什山脈最後一個向西的山口,就完全走出了梵衍那佛國的地界。
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丘山原野之上,儘是蒼茫蔥綠的草原牧場。
一條從東方柔然國華氏城方向延伸過來的古道和我們走過的這條商道合二為一,向西延伸而去一直消失於茫茫草海的深處。
而它盡頭,就應該是下一個目的地赫拉特城了。
雖然已是午後,丘山草場上的霧靄還沒有散去,在陽光的照射顯得飄逸而又寧靜。
如此和平的所在,讓人無法想象這藍天碧草、五彩流雲的背後,盡然還暗藏着那麼多的殺戮和罪惡。
我們出發前達成的統一意見是,途中不在野店過夜,所需給養除我們自帶的饢餅乾肉之外,可以就地向土著牧民們購買或者狩獵獲取。
所以當經過第一處由幾座氈包組成的車馬野店的時候,我們毫不猶豫的飛馳而過。
在涉過一道向北流淌的沙河之後,我被遠處草場上一堆擁擠啄食的禿鷲所吸引。
“少主,有落單的商賈被劫殺啦!”赫斯魯爾指着鷲群悲哀的嘆道。
“走,看看去!”
我把馱貨的馬匹交給古蘭朵,和秦沖、劉真兒、沙米漢三人打馬離開了正道,向事發地點奔了過去。
一半是好奇心作祟,另一半則是看看需不需要自己做點什麼。
禿鷲群看見有活物到來,紛紛飛到了不遠的山丘上直勾勾的盯着我們。
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殺戮顯然沒有多久,一具軀體的創口處還在咕咕的對外冒着血沫。
一共三位逝者,已被搶劫了一空,什麼都沒留下,連他們身上的衣服也被剝了個精光。
“阿彌陀佛!”我強忍着作嘔之感雙手合十,對着蒼天祈禱道。
難怪爺爺曾說過,在江湖上行走,那些執行天葬的禿鷲才是唯一的仁者,我現在信了。
沙米漢他們更是打馬退出了一箭之外,劉真兒已經跳下馬背,杵着刀鞘噁心的狂毆了起來。
等再次上路的時候,已經不再是先前那種意氣風發的模樣,大夥心情沉重的半天都每人吱聲。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路過了一處土著牧人的部落,百十個氈包散佈於一處流淌的河邊。
男女老幼一共五百多人,一起放牧一起食宿,在部落酋長的有序安排下,過着與世無爭、不知邦國的日子。
也許正是依靠這種部落氏族的集體力量,加之他們除了牛羊之外也沒有啥值錢的物品,這些土著才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中生存了下來。
古蘭朵拿出了兩塊石鹽,從土著牧人那兒換來了一隻肥羊。
在一處沒有人煙、四周開闊、遠離商道的丘山後面,我們支起了帳篷,卸下馬背上的皮囊,任由這些大宛馬在綠草如酥的山坡上自由的啃食。
蘭頓大哥開始宰羊,我們四下里找來一些灌木的枯枝,用火種點起了一堆篝火。
等架在篝火上的肥羊發出了誘人的濃香,天上已經是繁星點點了。
無主之地人人自危,對於第一次領隊的我來說,這註定是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