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者帶有女孩童般嬌脆尖銳的聲音,令葉寒近乎怔住了。
他心想誰家的孩子這麼沒禮貌,居然敢直呼一名五十歲的中年大叔的大名,並且還在前面加上一個“小”字。
他緩緩地打開了門,隨後四處張望,眼前的一切除了遠方大街上的路燈之外,幾乎是一片黢黑。
他又低下頭去,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個丁點兒大小的男孩兒。
這小男孩可比胡靈汐小得太多了,甚至可以說他還未走出童年。
他比葉寒足足矮了半截,小平頭後面還梳着個小辮子,極其可愛,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附滿了純然的童真。
沒有任何一種眼神比他的這種眼睛更加清脆,潔凈,人畜無害。
他需要使勁兒抬着頭,才能看到葉寒的臉,當他看到葉寒的時候,卻忽然怯生生地發出了嬌滴滴的聲音,道:“大哥哥,你快讓我進去!”
葉寒覺得很有意思,摸了摸他順滑的小平頭,便讓開了身子。隨後,只看這名小男孩兒從自己的面前溜過,只一蹦一蹦地跑了進去。
最後,他才站在了胡父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說道:“小胡祥,我又來抓藥了!”
胡父慈笑着說道:“肚子餓了嗎?先吃點飯再走吧?”
小男孩兒卻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不了,我吃過了,小胡祥,快點該抓藥了。”
葉寒皺着眉頭,雙手環胸,覺得這小男孩兒好生奇怪,見到生人就怯生生的,而見到胡父時說話的聲音竟然就放大了幾度,而且變得異常尖銳,言語之間毫無尊卑可言。
於是,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準備嚴肅地教訓他一通。
胡父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只聽葉寒截口道:“去去去,誰家的孩子,見到大人得喊叔叔或者爺爺,真沒禮貌!”
小男孩扭過頭來,依舊用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再次看向葉寒。
他的眼睛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等葉寒看到他的眼睛時,心裡的一切不爽全都軟化了。
只見他嘟囔着嘴,似有不服地說道:“我叫他爺爺?我才是他叔叔好吧!”
葉寒這回再一次瞪大眼睛,厲聲道:“真沒教養,我帶你去找你爸爸去,問問你爸爸怎麼教你的?”一面說著,他早已一面將小男孩抱了起來。
小男孩只撅着個嘴,眼神早已看向胡父和胡靈汐。
胡靈汐坐在一旁,捂着嘴偷偷地笑。
沒有人能夠形容她這種笑,這種笑容就彷彿給男人喝了蜂蜜。
但是她為什麼會笑起來?
葉寒很是費解,剛想開口問,就只聽胡祥也忽然尷尬地笑了起來。
不久,他才失聲說道:“葉寒,你不知道,這小孩兒叫胡聶,他爸爸是我的一個遠方親戚,叫胡哲。我叫他爸爸為三爺爺哩!”
葉寒驚訝得目瞪口呆,想到胡家的這個輩分差得確實太多了。
一個五十多歲快要步入花甲的老頭子,盡然要叫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孩童叔叔,這換做是任何人都一定會驚訝一口。
這得要多少代的繁衍,才能造就這樣奇怪的輩分?
不過,這也就難怪小男孩為何會如此囂張了。
但是孩子畢竟是個孩子,就算是輩分擺在那裡,自己卻也依舊得聽大人們的話。
葉寒瞥了小男孩兒一眼,這才將他放在了地上,忽然想到自己剛認了胡靈汐做妹妹,胡靈汐得叫胡聶一聲爺爺,自己也得叫他一聲爺爺,心裡也覺得有些尷尬,不過也十分有趣。
胡聶這時嘟囔着嘴,看了看葉寒,才對着胡祥繼續說道:“小胡祥,我阿爸葯吃完了,趕緊給我阿爸再開一點吧,他要難受死了。”
他一邊說著,便一邊從自己的小褲兜中掏出一疊碎紙錢。
等葉寒看到胡聶手上的那一毛一毛地碎紙錢時,心裡忽然覺得有些心酸。
胡聶站在外面時,由於光線很暗,並沒有注意到胡聶的這身打扮。
等到他現在進了屋裡來,葉寒再次仔細打量這個孩子,才發現他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打了補丁的,與其說稱之為衣服,倒不如稱之為碎步。
而他剛才掏錢的那個只能放進葉寒兩根手指頭的小褲兜下,竟然還破了一個小洞。
他那一雙灰濛濛的襪子也已然破着洞,露出兩隻小巧的腳趾。
然而這腳趾已經磨得掉皮,磨得通紅。
至於他的拖鞋,早已經脫了膠,底面磨出了凹凸不平的碎毛,而且很明顯,胡聶的腳後跟兒已經蓋住了拖鞋的後緣。
這雙拖鞋明顯要比他的腳小上很多。
沒有人能夠想到,他穿着這雙即將報廢的鞋,究竟走了多少里路,究竟穿了幾年。
葉寒現在完全可以想象這個孩子的家境究竟有多麼困難了。
不久,胡祥叫着胡靈汐牽着胡聶去了藥房,這才叫葉寒坐了下來,嘆了口氣道:“這個孩子可憐啊!”
葉寒皺着眉問道:“胡聶他……”
胡祥又嘆了口氣,接着道:“他父親有心臟病,不能幹重體力活兒,每天只能靠幫別人看鋪子賺些小錢。他生下來的時候,母親就難產死了,現在他連上學都成困難。所以每次來抓藥,也只是象徵性的帶些毛毛錢,我便把葯抓給他,想到畢竟是親戚,能幫的也就盡量幫了!”
葉寒點了點頭,不知從哪裡產生的一股子酸水早已從自己的後背衝上了淚囊,轉瞬間熱淚就將要奪眶而出。
看到胡聶的處境,葉寒有些觸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小的時候。
從小是爺爺把他拉扯大,但是他爺爺卻也是每天神出鬼沒,因此爺爺不在的時候,他經常會受到欺負,而且,一切的生活都得靠自己完成。
一想到自己當時的辛酸淚史,除了感慨閔懷,便再無其他感觸。
如今時隔這麼多年,國家也是越來越好,他實在想不到在這種小康社會下,居然還有這麼窮苦的家庭。
他父親究竟是做什麼的?他的家境為何這麼窮苦?他為什麼放心讓胡聶一個人來取葯?
……
胡聶已經拿完了葯,他那雙本應該在他這個年齡段顯得嫩滑卻意外略顯粗糙的右手提着塑料袋子,黃色的塑料袋子裡面放着的是幾個中藥和西藥的盒子。
由於身高原因,塑料袋子竟然也快要拖到了地上,但是胡聶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拽着,就彷彿握着自己父親的一根救命稻草。
臨走之時,他依舊保持着微笑,他笑起來時,露出一排可愛的小虎牙,對着胡父說道:“小胡祥,我先回去了。”
胡祥一臉慈祥地點着頭,道:“路上小心點。”隨後他又將目光看向葉寒,目中似流露出一股關切之色,說道,“葉寒,你送送他,大晚上的免得出了危險。”
葉寒想也沒想地便答應了,隨後一隻手牽着胡聶,便舉步走了出去。
胡靈汐看到胡聶這一聲打扮,也莫名地覺得辛酸,對着胡父幽幽地說道:“爸,小聶子這樣也不是辦法啊!”
胡祥嘆了口氣,拿起一個旱煙斗,抽了幾口,才嘆息道:“那也沒有辦法啊,我們雖然是親戚,可是也隔得太遠了。他家裡面那邊的親戚又不願意幫忙,我們這些隔得遠的也只能是盡量幫,但是我們自己也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呢!”
胡靈汐抿了抿嘴,隨後眼波流動,看向了大門外。
門內有亮堂的光,門外卻是黑壓壓的一片。
任何人都會討厭從光明之處走向黑暗,然而胡聶卻已經成為了習慣。
這一年來,他基本上都是每周這個點兒來取葯的。
可是每年網絡上都有報道人販子拐賣兒童時間,這麼小的孩子,無疑是會變成人販子拐賣的對象。
胡靈汐真不知道他父親哪裡來的這麼大的膽子,敢讓他獨自一人走這麼長的夜路。
想到這裡,她也只是悵悵地嘆了口氣,緩緩坐了下來,繼續心不在焉地吃飯了。
她疼惜胡聶的神情就像是疼惜着自己的生命,任何人看到這樣的神情,似乎都會被她的善良感動。
……
胡聶的家住在豐源村。
豐源村是治川鎮周邊的一個小村落,主要盛產稻米。
從治川鎮到豐源村約莫有個兩千多米的距離,可是這小小的一段路程,需要走過一條黑漆漆的田間小徑,然後便是停屍房,還有幾個臭氣熏天的垃圾堆,以及幾家小店鋪。
小店鋪的老闆曾經都是社會上的人,有的蹲過監獄,有的以前打過架,有的卻是街頭小混混,還有的曾經是無業游民。
機緣巧合,他們湊在了一起,各自開着各自的店鋪,日子也算是安定下來。
然而這條去往豐源村的路,卻沒有路燈,甚至連個散步的人都沒有。
葉寒也是第一次走這樣的一條路,秋夜的時候,風在呼嘯,稻田在唰啦唰啦作響,還有各種秋蟲的鳴叫,各種各樣的聲音此起彼伏,再配合著這裡陰森森的空氣,滲透着詭異的氣息。
尤其是路過那個停屍房的路,更加陰森詭譎。
停屍房有一扇破舊的鐵門,無法關闔上,房間內放有一副舊而整潔的紅木棺材。
據說這裡的人死了之後,都會將屍體放在那口棺材裡,隨後再把屍體下葬。
有風的時候,鐵門總是會“吱咦吱咦”地作響。
沒有人能夠形容夜晚這裡的恐怖,這樣的聲音,配合著這樣的地方和光景,豈非就是為了嚇唬人而生的。
因此,這也是這裡沒有人來散步的原因。
葉寒和胡聶這一路上,並沒有說太多的話。
胡聶似乎不像其他的孩子,生人熟人面前都是一個樣,唧唧喳喳地鬧個不停。
他在生人面前,似乎變得很安靜,安靜得有點讓人覺得不像是他這個年齡段該有的本色。
或許,這就是他的與眾不同。
他們在路過停屍房之後,葉寒這才低下頭望着他,好奇地問道:“你每周五晚上都會來胡氏診所取葯嗎?”
胡聶怯生生點頭道:“嗯!”
葉寒繼續問道:“每次都是這個點來嗎?”
胡聶答道:“嗯!”
葉寒忽然扭過頭看了看後方的停屍房,隨後淡淡道:“你每次路過這裡的時候,難道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