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汗水,燥熱,還有戰爭。
甘奇又降下了一桿旗,四萬後備隊,已然上去了三萬,擁擠,堵塞,前擠後推,暴躁的鼓聲永不停歇。
還有那在高空之中來回激蕩的巨響,如雷擊大地。
“必不長久!”耶律乙辛的話語越發篤定,念念不忘,期待迴響。
遼人的步卒,刀盾長槍,已然壓了上去,卻也壓不到最前線,進退之間,人山人海,計劃是非常好的計劃,若是按照步驟來,若是一切都在計劃之內,此時這些步卒應該已經衝上了城頭,開始爭奪城牆,開始爭奪階梯,開始爭奪城門,然後打開城門。
只可惜計劃已然完全變形,再也不能按部就班。
局勢也開始發生了變化,前線之後,無數的遼軍開始散開陣型,這是人趨利避害的本能,只要陣型散開了,在那不斷轟擊而下的炙熱彈丸下,傷亡就會自然減少。
前擠後推的局勢戛然而止,宋軍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往前,斜坡之上再也看不到遼軍了,斜坡之下,遼軍也在退後。還是那句話,並非遼軍將士不效死,實在是人力有窮時。
甘奇激動了,激動得手舞足蹈,好似那賽場上進球的運動員一般,捏緊拳頭不斷對着空氣揮舞。
開炮,繼續開炮,雖然每次射出的不過是一百個彈丸,卻是真正決定勝負的時候了。
遼後軍高台之上,耶律洪基不再踱步,連連閉眼搖頭,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之中,氣勢,氣勢,氣勢正在頹敗,氣勢要頹了……
這是視線里最直觀的感受,遼軍皆在奮死,皆在死戰,殺傷的宋軍一排一排,也一排一排被宋軍殺傷。
但是氣勢真的在頹。
“有何補救之策,速速想來!”耶律洪基大喊。
耶律仁先急得團團轉,開口說道:“陛下,要不……要不把草原各部也壓上去吧!”
耶律乙辛連忙阻止:“不可,萬萬不可。”
耶律洪基立馬喝問:“為何不可?”
“陛下,此般情況,若是勝利之勢,解脫草原人上陣可行,但如今是僵持之勢,解脫草原人必然後患無窮。”耶律乙辛的話語是有道理了,他對人心的理解深刻無比。
“為何?”耶律洪基再問。
“陛下,若是一往無前之勢,草原人上陣,必然心有忌憚,膽敢反叛者不會太多。但若是此時僵持局面,草原人見得我大遼難以取勝,反叛者必眾。”耶律乙辛解釋着。
道理很簡單,若是那些草原人看到遼人勝利在望,自然大多數不敢反叛,因為他們也怕遼人勝利之後轉過頭來就入了草原,把一個個部落屠戮一空。
但是如果草原人看到如今之局,耶律乙辛雖然說是僵持之局,卻是誰都能看出來遼軍已然黔驢技窮了,正是頹勢,這種局面之下,那些對遼人恨之入骨的草原人後顧之憂大減,到時候必然會大批量臨陣倒戈。
“還有計策嗎?”耶律洪基聽進去了耶律乙辛的話語,唯有再問。
“陛下,還有一計。”耶律乙辛答道。
“快說,這個時候還賣什麼關子?”
“陛下,前兩陣騎兵加上步卒皆上去了,此時還有最後一陣騎兵,三萬左右,這坡道十有八九是上不去了,不若臨時變陣,聲東擊西,帶着長梯繞過城池,強攻南邊城牆。宋人所有主力皆在這斜坡之處,必然首尾難顧。若是南邊城牆可破,大同也可破之。”
耶律乙辛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臨時讓騎兵帶上長梯去爬另外一面城牆,這是在賭了,賭宋軍南城守備空虛。
“陛下,這三萬騎兵可是用來沖城的,只等城門一開,一擁而入,徹底打敗宋人。若是臨時調派往南邊,萬一這邊又衝上城頭了,需要衝城之時無人可用了,後繼乏力,豈不白白浪費了戰機?”耶律仁先還對原先的計劃抱有幻想。
“陛下,這城牆是上不去了!”耶律乙辛此時極為冷靜,那“必不長久”的念想已然破滅,唯有再搏一次。
“乙辛,你這是孤注一擲!”顯然耶律仁先較耶律乙辛更為保守。
“事已至此,不孤注一擲,還能如何?難道鳴金收兵?一旦鳴金,宋軍必然蜂擁而出,尾隨掩殺,士氣如虹,我軍還如何穩住陣腳?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耶律乙辛說著,這也是一個合格的將軍最基本的常識。
冒進輕退,皆必敗。這其中還是一個組織的問題,人只有系統組織在一起,才會爆發出巨大的能量,一旦組織鬆散了,便再也沒有了還手之力。退兵,就是組織鬆散的過程,幾萬人馬,就會變成幾萬個體。
往前衝鋒的時候,每一個個體都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該幹什麼,目標在哪裡。
往後退的時候,一旦遭遇掩殺,每一個個體都會進退失據,不知道自己該幹嘛,就會亂作一團,必敗無疑。
皇帝耶律洪基,此時猶豫了片刻,立馬下定決心:“攻南城,攻南城。”
一隊令兵立馬飛奔往各處,帶去皇帝陛下的命令。
三萬騎兵,下馬無數,開始去搬長梯,無數騎兵已然邁開馬蹄,開始轉場。
大同城樓之上,立馬有人大喊:“相公,遼人最後的兵馬出擊了,繞城狂奔,必是要攻他處。”
甘奇在幾個射擊口來回奔跑,把遼軍動向看在眼中,這是要往南城去,南城。
甘奇心中複雜不已,一來是對南城的擔憂,那裡有一萬守軍,皆是萬勝軍,撐不撐得住已經瘋狂的遼人那最瘋狂的進攻?
一方面甘奇又有些激動,遼人後軍已然空虛,這是做決定的時候了。
甘奇心中的擔憂着急無數,但是決斷也相當快:“下青旗,讓狄詠出城,直擊遼人後陣!”
“下黑旗,讓史洪磊也出城,襲擊遼軍側翼。”
“下藍旗,讓最後一萬後備軍也壓上去,上城牆,下坡道。”
賭了!
遼人賭了,甘奇也賭了,雙方所有賭注皆在賭桌之上。
就看老天了。
賭的是三萬遼人再短時間內攻不破南城。
賭的是狄詠會以最快的速度插上,直奔中軍,把遼國皇帝趕出將台。
賭的是炮擊之下,史洪磊側翼而去,遼軍陣腳會真正亂起來。
甘奇下完這些命令,渾身的精氣神一松,人已顯出疲態。所有的命令都下完了,暫時再也沒有命令可以下的,就算還想要下命令也下不了了,預案已經完結,再想臨陣指揮如此大軍,已然不可能。甘奇還能真正指揮得了的,就是身邊這些令兵與幾百號親衛營。
這場守城戰,作為主帥的甘奇,使命已然完成。
西城,兩萬騎兵,忽然全部身形一震。
“狄將軍,甘相公的命令來了,甘相公的命令下來了。”
狄詠哪裡還有回復的時間,只有一句:“開城門,開城門,走,快,衝出去!”
東城,也是一樣,城門瞬間大開,兩萬鐵甲騎兵,蜂擁而出,馬蹄躁動而起,塵土立馬瀰漫半空。
東西兩城,騎兵剛一擁出去,城門立馬關閉,許多士卒抬來無數重物堵塞在城門之後。也預示着這些騎兵出城之後,不論勝敗,此戰之內,再也沒有了再入城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