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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捂着臉跨進了正殿,殿里的落地大熏爐里燃着安息香,一室靜悄悄的。定太妃乏了,由人伺候着上西暖閣歇午覺去了,她是個甩手掌柜,庄王爺有跟前的近侍太監打點,她萬事懶得過問。

偏殿的湘妃簾打了起來,司衾宮女從裡頭出來,錦書忙問太皇太后歇下了沒有。司衾宮女搖頭道,“才剛還問萬歲爺來着,這會子要歇了,還沒安置呢。”邊說邊看她的臉,“姑姑這是怎麼了?”

後面入畫也出來了,掃上一眼全都明白了,三言兩語打發了司衾宮女,對錦書哀聲說,“這是怎麼話說的,還受上皮肉之苦了?”

錦書臉上神色有些尷尬,入畫又道,“你也甭覺得掃臉,咱們做奴才的挨個打算什麼,只要主子消了氣就是大造化了。老祖宗這會子在榻上歪着呢,也不說話,我知道她九成是在等你回來,你進去肯定得有一番說頭,仔細着吧!”

錦書應了聲,叫入畫看她的臉,問還紅不紅。入畫身上帶着粉盒的,忙給她頰上撲了些,又拿帕子拭了拭,一面絮絮叨叨的說,“你哪裡得罪了那位佛祖?才剛聽小太監說萬歲爺震怒,怕是要轟塌了天,咱們還擔心來着,果然應了驗,竟指派人打你!不是我說,萬歲爺最知道宮裡的規矩,打宮女怎麼能上臉呢?況且你又是慈寧宮的掌事兒,誰上這個手?是吩咐李諳達嗎?他李總管真是得勢,轉臉就不認人的東西,也下得去那手!”

錦書知道她誤會了,連忙擺手道,“你別混猜了,不是李總管打的。我惹萬歲爺生氣,是我自己賞的。”

入畫聽了直翻白眼,嗔道,“你可真成,哪有你這樣的?還學上太監了?死心眼子,也不知道留點力道,下手真夠狠的!”

錦書訕訕笑了笑,這時塔嬤嬤掀了膛帘子探出來,看見她臉上的指印一愣,也沒問為什麼,只道,“回來了?老佛爺等着呢,快進去吧!”

錦書哎了聲,在入畫手上一拍,低低道,“你上值房裡去吧,咱們回頭再說。”言罷整了整春袍子進寢宮裡去了。

太皇太后歪在大迎枕上,兩眼茫然看着天花上的彩繪出神,錦書心裡沒底,硬着頭皮上前請雙安,說“老祖宗,奴才伺候您安置。”

“不忙,咱們娘兒們說會子話。”太皇太后坐起身子,不經意瞥見她臉上的傷,沉聲問,“這是怎麼回事?誰弄的?是皇帝?”

皇帝命掌嘴,這丫頭就不能留下,得開發了,或交慎刑司論罪,或交內務府除籍攆出去,怎麼還能進來當差呢?太皇太后看了塔嬤嬤一眼,塔嬤嬤搖了搖頭,意思是並未見有御前太監司押,想是還有別的緣故。太皇太后抿着嘴看錦書,等她回話。

錦書蹲了蹲道,“老祖宗息怒,是奴才自己給自己掌的嘴。奴才說話沒留神,惹怒了萬歲爺,奴才知錯了,求老祖宗恕罪。”

太皇太后嘆了嘆,左不過是小兒女鬧彆扭使性子。一個是犟頭,一個是滿肚子的心事吐不出來,一邊守規矩知進退,另一邊恨她晤不熱,難免懊惱煎熬,兩下里碰撞上了,還能有什麼好事兒!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平日里謹言慎行,我都看在眼裡。你們萬歲爺非比尋常,在他跟前尤其要仔細,踏錯了半步,不單是皇后主子不饒你,連我也不能饒你!”太皇太后冷着臉道,“你可聽明白了?”

錦書是一千一萬個明白,這話不必誰說,她心裡明鏡似的。她趕緊跪下磕頭,“老祖宗教訓的是,奴才定然時時牢記於心。奴才敬着萬歲爺,不敢有半分逾越,請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憂鬱的靠在榻圍子上,春日的暖陽照進來,她一點也不覺得舒心,倒像渾身泡在冰碴子里似的。她被這件事攪得心神不寧,皇帝這趟春巡迴來,以往的老成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說的話,辦的事,愈發的叫人寒心。對着皇后也沒什麼好臉子,只怕還因着查抄的事恨她。這麼下去早晚要出事,錦書留着勢必是個禍害,可現在要動手已經晚了,殺不得,打不得,否則宇文家就要出第二個高祖皇帝了。

太皇太后思量着打個寒噤,還有太子,那楞頭小子也難對付,爺倆一樣的倔,誰要動了錦書,他不來拚命才怪!太皇太后細細打量眼前垂手侍立的丫頭,料理她不值什麼,只是她身上牽着兩條性命,萬一有個好歹,這風險誰也承擔不起。

“錦書啊!”太皇太后拉着長音喚了一聲,“裡頭的人都叫我打發出去了,眼下只有我和塔嬤嬤。你老老實實和咱們說實話,你對大英,對皇帝,還存着多少恨?”

錦書惶惶不安的伏在地上,顫聲道,“回老祖宗的話,奴才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頭,請老祖宗明鑒。”

太皇太后搖了搖頭,“你恨我也不怪你,畢竟咱們搶了你家的江山,殺了你慕容家滿門,害你從堂堂的帝姬淪落到做雜役做宮女的地步,你恨是應當的。我和你明着說吧,你們萬歲爺瞧上你了,想來你心裡也有數兒,他和你說了掏心窩子的話沒有?你倆在一起,你主子多少也有些出格的舉動吧?這沒什麼,爺們兒家,愛一個人,就想着要親近,往小了說是本性,往大了說是人倫,連聖人都說‘食色性也’。內務府記的檔上清楚的寫着,打年下起,皇帝是夜夜‘叫去’,做了兩三個月的和尚,我料着,也是為了你。”

錦書一句一句聽進去,早就驚出了滿身的冷汗,臉上嘴上一色的煞白,耳朵里嗡嗡的響,下死勁兒的捏住了拳頭。

太皇太后雖上了年紀,卻是耳聰目明半點兒不含糊。皇帝的舉動闔宮上下有誰不關注?單為這丫頭連殺了兩個太監,這事瞞得過誰去?皇帝愛上了前朝的公主,不只宮裡,只怕朝堂之上都有風聞了。戲文里津津樂道的佳話,真要發生在眼前那就要壞事了。

“老祖宗,奴才冤枉。”錦書哭着說,“奴才時刻記着老祖宗的教誨,從不敢對萬歲爺存着那樣的心思。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奴才只管當好差,伺候好老主子您,不相干的不管不問,求老祖宗替奴才作主。”

太皇太后蹙着眉又是一長嘆,似乎除了嘆息,再也找不着疏解心中壓抑的好法子了。她瞧着錦書,那丫頭嚇得可憐,沒爹沒媽的孩子,真箇兒作孽的,抖得像風裡的蠟燭。說真的,她到慈寧宮這段時候一直是既本份又性善的,和其他人處得也好,從不拿掌事姑姑的架子,對下頭人是溫聲細氣兒的,上到總管,下到掃廊子的雜役,誰不喜歡她?她又心思靈巧招人疼,自己這會兒還穿着她給繡的襪子呢!比起她的那些個閨女孫女,不知道貼心多少倍!

“你也別哭,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太皇太后看她那個樣兒,心都跟着揪起來了。上了歲數的人瞧不得別人傷心,誰要在她跟前哭,她也得跟着哭。太皇太后捏着手絹擦眼睛,對她說,“成了,你起來,才剛挨了嘴巴子,這會兒又跪着,倒顯得我這老太婆心狠。”

錦書謝了恩,抽抽搭搭站起來,兩個眼睛泛着紅,被淚水洗滌過了,愈發的清澈明亮惹人憐愛。

太皇太后無可奈何,心道美人胎子,怎麼不叫爺們兒失魂!她沖她伸出了手,“好孩子,過來。”

錦書溫順的把手遞過去,跪坐在榻前的腳踏上,懸着的心放下了大半。太皇太后雖然厲害,畢竟不像皇后和太后那樣沒章法,自己伺候她一場,她多少還是講人情的,反正她抱定了上山守陵的打算,大不了青燈古佛一輩子,不對皇帝和太子有肖想,這樣也盡夠了罷。

“你自小在宮裡長大,宮裡的女人過得怎麼樣,你是再清楚不過的。套句俗語,叫潭柘寺的石魚,好看不好吃!都是金尊玉貴的黃連人兒,爺們兒只有一個,個個為幾夜榮寵爭破了頭,到最後怎麼樣呢?哪個是長久的?”太皇太后替她擼了擼鬢邊的碎發,慢慢道,“你是個明白人,又吃了那麼多的苦,你知道怎麼活着才安樂。皇帝啊,後宮佳麗三千,今兒愛你,明兒愛她,沒個定性。你別瞧他這會子一往情深,等他翻了你的牌子,就像對寶答應那樣,轉天就撂了,你想見他一面,難如登天。”

太皇太后留神查看她的臉色,小心試探道,“我記得我和你祖母是同歲的,好孩子,我拿你當自己的親孫女,你要是心裡也愛皇帝,我就想法子讓你侍寢,等有了龍種再晉位份,這樣可好不好呢?”

錦書在宮裡長到十六歲,論計策手腕,沒見識過也聽說過。太皇太后要真打算這麼做,哪裡用得着問她的意思,直接和皇帝商量才對,現在不過是刺探敵情罷了,她要露出一絲願意的模樣來,那離死就不遠了。

錦書在腳踏上磕頭,“回老祖宗的話,奴才不願意。奴才在宮裡一天,就一天兢兢業業侍奉老祖宗,哪天老祖宗厭煩了奴才,就是發奴才回掖庭去,奴才也絕無怨言。”

太皇太后和塔嬤嬤交換了眼色,探前身子把她攬進了懷裡,溫聲道,“你這是何苦呢,好日子在眼前也不稀罕,我思來想去,這樣對你和皇帝都好。”

錦書搖頭,:“奴才身份卑賤,不配得萬歲爺錯愛。奴才還是盡心的伺候老祖宗,在老祖宗身邊奴才最安心。”

太皇太后這下稍感寬慰些,她說,“好丫頭,有氣性兒!總管和你說過昌瑞山守陵的事兒嗎?那裡雖清苦,遠離了京畿,日子倒也自在,你是怎麼個意思?”

“奴才願意去。”她立即答道,“奴才上陵里去,日日給聖祖高祖們誦經祈福,給宮裡的主子們打平安醮,祈求菩薩保佑主子們福壽安康。”

太皇太后滿意的笑了,“那就看這回吧,只是惟怕皇帝不答應。倘或那關過不了……我就還你個帝姬的銜兒,在朝里覓良緣佳配,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