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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靜了多日的太陽終於從雲層後面露出了腦袋。三山環繞,一水橫陳的古城應天多少有了些秋涼,徐徐江風從北方吹來,將空氣中的血腥味道慢慢吹散。清晨一早,城門大開,等着做生意的、出門看風景的、趕着送信的、奔喪的,推推搡搡擠成一團,呼啦啦競相奪門而出,連開門的士兵都差點給擠進城牆裡去。氣得衛兵把在磚縫上破口大罵,“做死啊,趕着投胎呢,還是外邊有野雞等着”!

趕路的人看了他一眼,謙卑的笑笑,盡量給兵大爺閃開個站立的地方。這年頭,真要是都不講理了,誰橫得過手裡有傢伙的,二拇指一扣,撲地來上一下,什麼才高八斗,什麼家資萬貫,還不都只有躺在地上倒氣兒的份!

大明洪武十七年秋,大將軍常茂遇刺,帝撫屍痛哭,悲痛欲絕,罷朝數日。百官相繼入宮勸慰,說帝以國事為重。帝勉強出,厚葬常茂,念其滌盪胡塵之功,追封其爵為北海王,子孫世襲其祿。諸臣奏藍玉及諸將之冤,帝重瞳親照,釋藍玉,焚錦衣衛刑具,交錦衣衛大小官員於大理寺嚴審,同日詔告天下,凡有蒙冤者皆可自述。數日之內,十餘件冤案皆得平反,百官交口稱讚。

臣子佞,陛下聖,哪朝哪代不是這個局?偏偏有人不肯認這個理,那蒙了冤的藍大將軍還算乖巧,官復原職後,上表謝恩,仍願回西疆為國戍邊,並主動請朱元璋派秦王監軍,朱元璋就勢准了。可常茂的岳父馮勝卻不依不饒,非但在總參扣住皇命不發,還串通了傅有德、張翼等老將要求清查常茂被刺一案真兇。更不爭氣是大學士邵質和吳沉,一個嚇出了失心瘋,見了大人小孩皆喊刺客。另一個居然走路跌斷了右腕,連勸朱元璋為國忍悲的奏摺都沒帶頭簽屬。

“白養了你們這些謬種”,朱元璋在書房內呼啦一下的將群臣送來的摺子全掃到了地上,還嫌不解恨,大腳踏在上面用力揉搓。徐達、李文忠、馮勝、傅有德、吳沉、吳思焓……,一干文武大臣的名字被他牢牢地踩在腳底下。

看着皇帝發怒,太監宮女們嚇的連大氣都不敢多出,貼着牆根垂着頭,唯恐一眼看錯了地方被朱元璋命人拖出去亂棍打死。就連跟了朱元璋多年的王老太監也嚇得躲到了門外,兩眼可憐巴巴的望着御花園,祈禱可以有奇蹟從那邊出現。

以往朱元璋發脾氣時,最好的辦法是偷偷給馬皇后報個信,皇后來了,皇上的氣也就順了一半,什麼話夫妻兩個一嘮叨,過上個把時辰,一切煩惱都煙消雲散。可如今馬皇后病得只剩下了半口氣,要不是那個鎮耀把人蔘等物混在稀飯里讓宮女喂着給馬皇后吊命,這半口氣眼看着也就沒了。

“反了,反了,你們全反了!朕悔不該當初縱容你們,把你們慣出了氣焰!”,憤怒的咆哮聲在宮牆內回蕩。沒有妻子在一旁勸解,朱元璋的火氣越來越大。知道今後再不會有人於他發怒時給他端一碗蓮子湯勸他消消火,也知道再不會有一雙溫暖的眼神看着他在這如畫江山前縱橫捭合,所以他才更加生氣,更加失望。自從常茂遇刺後,妻子馬秀英就不再肯吃藥,並且脾氣大的嚇人,將前來看病的太醫一個個全趕了出去,說聞到醫者身上那股藥草味道就噁心。就連平時向來對脾氣的女醫吳娃都被趕回了北平。

“皇上,老奴叫人在花園深處豎了幾塊靶子,皇上如果心情不順,不如去後花園打上幾銃,您是馬上皇帝,有銃在手,想什麼事情也順當些”。在門外徘徊了半個多時辰,聽書房裡邊的動靜小了,老王公公躡手躡腳的溜進來,一邊爬在地上收拾奏摺,一邊忐忑不安的建議。

開火銃打靶子是朱元璋最喜歡的消遣之一,他曾經用北平進獻的火銃射下過掠水而過的飛鳥。那火銃動靜比過年放的爆竹還響,鬱悶時放上幾槍,的確有提神醒腦的功效。朱元璋看了滿頭白髮的老王太監一眼,對這個建議頗為心動,點點頭,吩咐道:“把朕的火銃拿來,咱們去御花園”!

“尊旨”!伺候在門口的小太監慌慌張張的答應一聲,小跑着去準備。這功夫逮到機會不開溜,那是嫌自己命長。

“等等”,朱元璋一聲令下,將門外的腳步聲硬給扯了回來,“給朕再領一把火銃,上好了子彈給大理寺送去,告訴吳思焓這個廢物,如果兩天之後還問不出謀反案和刺客案的主謀來,他自己看着辦”。

大理寺正卿吳思焓是個出了名的包公在世,在地方換着地方做知府,做了十多年,查出陳年懸案無數。朝中大臣“有心”讓他為百姓出力,一直將他放在知府級別上不升。直到今年反貪風起,反得朝中實在沒了人,才將他從地方調上來充任大理寺卿。可這位斷起案來明察鏡高懸,能見毫末的聰明人,就是體會不了朱元璋的意思,拿着藍玉提供的一大摞錦衣衛供狀,拿着下級錦衣衛軍官的一系列證詞,就是問不出錦衣衛指揮使勾結外寇,事情敗露後殺人滅口的“真相”來。

王老太監把地上七零八落的奏摺收拾完,輕輕放到朱元璋的書案上,緩緩退了出去準備安排人去御花園的水果茶點。太監不可干政,所以書房內什麼話他都不敢亂說,但就憑藉收拾奏摺時胡亂瞟那幾眼,他心裡暗暗替主人不平,“這年頭,做皇帝難啊!”

臣下的膽子越來越大了,並且要求也越來越不像話。傅有德和馮勝那摺子是臣子說的話么,簡直就是在質問皇上是不是殺人兇手。並且提的那些要求王老太監聽都沒聽說過,什麼“三木之下,欲加何罪不得。臣等以為,若非證據確鑿、證詞真實且人證誠實,任何人不得受到羈押、拘捕和審判……”;什麼“諸臣有罪,定罪有司,責打辱罵,有辱斯文,嚴刑則曲,寬型則枉”,這不就是說皇上不能再打大臣屁股,也不能示意刑部和大理寺從寬從嚴處置了嗎?什麼“若司刑有專司,執法有專才,錦衣衛故事萬難重演”,不如直接說‘除非刑部及大理寺外,皇上沒有另設錦衣衛的權力得了’;什麼“國士及其以上爵位擁有者,非經同級或以上爵位擁有者陪審監督,定罪則為枉法”。這不是公然和皇上做對嗎,沒有打臣子屁股砍臣子腦袋的權力,這皇帝當的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隱隱的,王老太監又覺得馮勝等人說得有些道理,照這樣算來,以後在皇宮中也不必提心弔膽,生怕一句話說錯了腦袋搬家。太監也算臣子啊,沒刑部定罪,皇上不也不能隨意處置了嗎。而定罪又得有罪證,他奶奶的,三皇五帝以來,皇上殺內臣什麼時候講過罪證了?

瘋了,王老太監搖着頭想,活了這麼大歲數,他還沒聽說過哪朝哪代有過這些先例,這馮勝等人不是白日做夢吧,難道也和大學士邵質一樣被刺客嚇出了失心瘋了不成?這自古以來,當大臣的攤上個好主子那是他的福分,攤上個殘暴的也只能自認倒霉。和皇上講條件,可不是嫌活得命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