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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郭漸朧,圓月漸明。

畫舫辭了香鹿寨,繼續沿着洛水,一路東行。

船帆張得飽滿,桅杆上繪着人身鳥翼的旗招已然撤下,遠遠望去,便只是一艘平平無奇的商船。

傷勢不重的雙戈衛,換上了船工常穿的褐衣麻服,幾人一隊、輪流在後面搖櫓,加速着船的行進。

甲板上的的教徒,皆奉令入了下層船艙,四面窗扇緊閉,上藥的上藥,治傷的治傷。便是呻吟聲,都壓抑在不易察覺的範圍內,免得招來其他舟船、不必要的猜測。

畫舫前端,洪太祝早被人以銀針刺穴之法、折騰醒了過來。此時身上束縛已解,只有腳踝處一道細細的鐵鐐銬,將他拴在了甲板上。所能活動的區域,不足方圓一丈。

幾個身着絳紅蓮蓬衣的教徒,跪在船邊,雙手負後。手腕與腳踝捆在一處,幾乎動彈不得。教徒中間,則跪着個玲瓏浮凸的少女,髮髻蓬亂,玉顏蒙垢,同樣被捆的結結實實,眼神中還帶着幾分屈辱和不甘。

十來個穿着常服、遊俠模樣的人,提劍挎刀,分列在洪太祝兩側,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整艘畫舫上,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瞧,都是一派大獲全勝、擒敵凱旋的氣象!

畫舫駛過大片草澤,南面隱約可見神都苑的山石花樹,北面的上陽宮卻是殘破衰敗、不復鼎盛。

遙遙望見紫微城一角的宮牆時,河道逐漸收窄,前面一道巨木拼成的水閘,攔住了入城船舶的去路。都水監河渠署的差役們,紛紛乘着引渡的小舟,開始向入城的大小船隻駛來。一旦登船,自是要查驗貨物、點數人頭,以便視船主財力多寡,課徵數額不等的稅銀。

有所不同的是,今日課稅的擺渡小舟上,卻多出許多手執刀兵的不良衛,似乎在隨船搜尋什麼。而水閘兩側的岸上,竟站着許多挽弓搭箭的兵募,烏黑的箭鏃、不時瞄向接受查驗的船隻,看得人心底發虛。

每查驗過一批船隻,水閘便會開啟足夠大的空隙、放這些船隻入城。

此時,城中又一巡暮鼓敲響,舫上眾人看看天色、略一盤算,便猜出這是第四巡鼓聲。此時入城,尚不算晚,若腳程再快些,當能在禁夜之前、趕回要去的坊市。

兩艘擺渡小舟,一左一右、向畫舫靠來,便要例行查驗。甲板上那洪太祝,眼底頓時掠過一絲掙扎和欣喜。好在抵住腰後的一柄障刀,又將他從幻想中拽了回來:“依計行事,莫耍花招!”

洪太祝強作鎮定地點點頭,旋即將臉一沉,衝著就要登船的幾人喝道:“不長眼的狗輩!連本官都不認得了么?今日洪某人奉王宮使之命,前往香鹿寨阻截祆教聖女。那祆教妖人果然狡詐,竟放出九個一模一樣的‘聖女’,四散而逃,正欲矇混入城。洪某人不辱使命、親手捉了一個,便押在此處。爾等不得造次,速速開閘放行!”

兩艘擺渡小舟上,河渠署的差役當即便頓住了手腳,一臉猶疑、望向身邊的不良衛。不良衛們也是面面相覷,又將目光投到一名不良帥身上。

這不良帥倒有幾分鎮定。自然知道洪太祝身份顯貴,是王宮使身邊紅。但自從洪太祝率虎賁衛、在通遠渠折戟沉沙後,據太微宮的宿衛們私傳,他已是戴罪之身,不再受王宮使待見。且今日全城戒嚴、加重城防之事,便是王宮使親自下的指令。但這洪太祝言語之間、顯然並不知曉此事,竟還在這裡耀武揚威。可見其在王宮使心中的地位,早已是一落千丈。

一念及此,這不良帥腰桿頓時硬了起來,不咸不淡道:“洪大人息怒。我等亦是奉王宮使、蕭大人之命,在‘八門一水’設防,要將這祆教妖人拒之城外;兩邊岸上,更有行營的同袍們照應。登船查驗,例行公事,還望洪大人行個方便,莫叫弟兄們為難。”

說罷,這不良帥竟率先登船,向洪太祝緩緩走去。一眾不良衛、河渠署差役們,這才壯着膽子,紛紛上了甲板,跟在不良帥身後。只待他一聲令下,便要在畫舫各處仔細查驗一番,絕不漏掉一點可疑的痕迹。

此時月在東天,星斗璀璨,即使沒有水閘兩側的燈火映照,畫舫上諸人諸物,卻都歷歷在目。

這些人既然執意上船,少不得又要一番血拚惡鬥。只是想要硬闖過這水閘,卻頗為麻煩:不但要分出奇兵、控制操縱水閘的差役,還要對付兩岸的兵募,以及伏在水閘後、數目未知的不良衛。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下策!

便在這時,一道低沉的聲音飄入洪太祝耳中:“洪大人,看來你聲威日減呵!一個小小的不良帥,都不把你放在眼裡了……叫他們滾下船!不然便割了你,再丟入洛水餵魚。”

洪太祝只覺腰後微痛,那障刀已刺破袍衫、淺淺地扎進了皮肉。

尚可忍受的痛楚、令他瞬間清醒,臉上頓時一副氣急敗壞的表情:“爾等放肆!來人!先將這頂撞上官的狗輩捆了,隨我去見王宮使。其他人問清來處、逐一記下,明日要你們上官來給本官賠罪!”

洪太祝多年為官,自有幾分雷霆威勢。此言一出,那不良帥身後眾人,登時心中惴惴起來,紛紛出言相勸,希望這不良帥莫將洪太尉得罪死了。明日追究起來,差使不保事小,若被安上罪名、還要受牢獄之災。

那不良衛心中也動搖起來:果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洪太祝再如何失寵,只要還在太微宮一日、便不是他這等小角色可以招惹的。

再看看那洪太祝身邊,已經刀劍出鞘、臉罩寒霜的江湖之人,頓時臀下一緊,忙撐起一張笑臉來:“下、下官諢名高麻子,在擇善坊張武侯手下公幹。見洪大人這船豪闊不凡,還以為是富得流油的商船,所以才……多有冒犯,還望恕罪、恕罪!”

洪太祝下巴微抬,已不再正眼瞧他:“快滾吧!莫留在此地礙眼。”

話雖輕飄飄,然而藏在袍袖間的雙手、早已攥出了冷汗:

若這高麻子當真是個夯貨,一根筋地要上來查驗,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布置,勢必當場露餡。而雙方血拚之前,自己定然首當其衝,要被這些祆教妖人大卸八塊、丟入洛水中,連個全屍都剩不下……至於自己十多年來置的豪宅、藏的金銀,還有千嬌百媚的十幾房姬妾,豈不轉眼便要落入他人之手?

好在那高麻子還算識趣,只遠遠掃了一眼甲板上捆着的“聖女”和教徒,便依依不捨下了舫船。隨即盪着擺渡小舟,向後面的船隻圍攏而去。

就在洪太祝長舒了一口氣時,那回到擺渡小舟上的高麻子,心中還是泛起一陣狐疑:方才轉頭的剎那,藉著月光,卻見那洪太祝身後遊俠中,有一個身量偏瘦、丰神俊朗,似是近來在城中哪處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木閘緩緩拉開,傾瀉的水流拽着舫船、向洛陽城中穩穩行進。

然而對洪太祝來說,入城的每一刻、都變得漫長無比。兩岸注視着舫船的目光、以及那密密麻麻的箭鏃,在他心裡,都是煎熬。生怕某刻,沒來由的一聲“放箭”響起,那些兵募手中的箭矢、便會如飛蝗驟雨般、傾瀉而下,將他和這一船妖人射成刺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