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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泡了兩杯熱茶,答道:“圍爐聽雪。”

第一次聽到熏香這樣詩意的名字,心裡來了興趣,詢問他熏香的成分。小孩抬頭看我回話,即便我的左臉可怖至極,他卻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

“分別是柏木木芯一錢,雪松兩錢,冷杉一錢,初生的寒梅花蕊三錢,研磨後以初雪雪水混合,放置在陶罐蠟封三層,埋於梅樹下,次年冬天取出。”他說的頭頭是道。

“真是昂貴的冷香啊。”不禁感嘆一聲,貴在時間之久而非材料難找。

在這個茅草屋中,真真切切感受到詩中所云,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茶水是用雪水泡的,別有一番滋味,茶味合著梅花沁甜。

“先生許久不來了,今日為何而來?”小孩這句話問的是北宇瑾辰。

“求醫問葯。”音色溫和,沒有以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遠。

“王爺身體康健,我看不止是求醫問葯吧。”身後的門帘被掀起,一陣冷風吹來,茶杯上裊裊霧氣一下子被吹散了。

回頭看去,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披着蓑衣,投身在暗影里。

“師父。”小孩興奮的跑過去拉住那人的手。

北宇瑾辰恭恭謹謹的彎腰一拜,神色也透露着恭敬。他鮮少這般,一直都是高高在上。想來這個青竹聖人確實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我也盈盈一拜,默默的站在北宇瑾辰身邊。

那人取下蓑衣掛在一邊的牆上,面容似乎是經歷了百般滄桑,眉眼中儘是疲倦。歲月的紋路刻畫在臉上,褐色眸子彷彿能夠看穿世間一切。

“自從玉姑娘逝世,你再沒來過這裡。”他安然自若的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握在手裡暖着。

北宇瑾辰神色一凜,面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但只是一瞬,很快他就恢復了自然。

“兩年前,您答應我一個要求,今日,我便來兌現。”北宇瑾辰說的平淡,彷彿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青竹聖人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我微微側頭,擋住左頰。“不後悔?”

“何來後悔一說。”北宇瑾辰坐在糙木所制的凳子上。

我不知道該坐該站,最後還是選擇坐在他身邊。

“你所謂的求醫問葯便是為了她吧?”青竹聖人伸手指着我。

北宇瑾辰輕輕點點頭,算是默認。

“我沒能救回玉姑娘,你還肯信我?”

此話一出,我看到北宇瑾辰握着茶杯的手突然用力,骨節泛白,眸色微微一閃。

羅玉似乎是他心裡的禁區,就像一塊大石頭砸進平靜的湖水中,驚起千層駭浪。

青竹聖人見他不說話,輕輕嘆一口氣:“你告訴我,你今天帶來的是你的什麼人?我從來不救與我無關緊要的人。”

北宇瑾辰抬眼,用放下茶杯的那隻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一字一頓的說道:“內人。”

心裡一蹬,想掙來,奈何他的力道太大,捏的我的手泛起微微疼痛。將將握過茶杯的那隻手還有些許灼熱的溫度,那眸光如水,澄澈幽深,有一種安定的力量,這種力量帶着蠱惑,只要一不小心,就會陷入進去。

我別過頭,不再掙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王爺還沒有續弦吧?”青竹聖人皺眉道。

“還未過門。”北宇瑾辰說的自然,彷彿是真有其事,我這個說慣謊話的老手突然覺得耳根子一紅,只能強裝鎮定。

“算了,你那些個風花雪月的事情我管不着。”青竹聖人咳了幾聲,“姑娘,手給我。”

北宇瑾辰這才放開我的手,因為他太用力的緣故,我的手也被捏紅了。

手腕朝上,青竹聖人看到後,將我的衣袖向上挽了挽,交錯的艷紅色痕迹觸目驚心。

他把手搭在腕上為我把脈,眉頭越皺越緊。把脈後,他取出幾隻銀針扎在我的手肘內側,過了一會,拔出銀針,針尖已經變黑。

他神情更加嚴肅,仔細檢查了我的瞳孔,舌面。

“姑娘,你老實告訴我,十香素蕊,你是怎麼得到的?”

一語驚人,北宇瑾辰身邊果然高手如雲。

“十香素蕊?”我故意露出疑惑迷茫的神情,微微不安的向北宇瑾辰身邊靠了靠。

青竹聖人幫我把袖子拉下來,道:“如果你不知情,那一定是有人要害你。用十香素蕊,真是心思歹毒。”

我將迷茫慢慢轉變為惶恐,倚在北宇瑾辰身邊,兩隻手緊緊的拽着他的衣袖。然而北宇瑾辰卻沒有青竹聖人好騙,只是用餘光淡淡一掃,分明帶着幾分嘲弄。

“十香素蕊,無解。”他頓了頓,“哪怕是研製它的人都沒有找到解藥。”

這下,我心裡確實是有些慌亂了,雖然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從別人口中得知的時候,還是有些殘忍。

“十香素蕊……”北宇瑾辰低低的說了一句,似乎在思考什麼。

“原諒我確實幫不了你,就像當年的金誅草,如今的十香素蕊比金誅草更嚴重,金誅草斷腸,十香素蕊卻是會日日夜夜的折磨,磨盡心智,喪失理智。”

我笑了笑,算是自嘲。

“不過……”他語鋒一轉,說道:“我可以盡量拖延時間,可以盡量壓制,但這結果,最終還是要看她個人的造化了。也許三年五年,也許十年七年。但,不會超過十年……”

對於我而言,這些時間,其實已然足夠。

他從身後的藥盒子里配置了幾味聞所未聞的藥材,最乍眼的就是小盒子里蠕動的小蟲,他把蟲子碾碎後混在藥材中一起細細磨碎,最後裝進一個小瓷瓶中遞給我。

“我用的都是最為溫和的葯來沖減你體內的毒素,一日兩次,以荷葉水沖服。至於這臉上的瘢痕,最多三日就會消退。”說罷,他又道:“姑娘,我倒是很想知道,這日子以來,你究竟是怎麼忍受的?”

“習慣了吧。”因為習慣了,所以就變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就像當初受盡欺凌,我也不覺得有多難堪,只因為時間長久變成了習慣。

側頭對上北宇瑾辰的目光,尷尬的垂下目光。

“這葯只能壓制不能根除,以後若是再複發的話,就來尋我吧。”青竹聖人一頓,向北宇瑾辰說道:“老夫慚愧,只能幫你到這了。”

北宇瑾辰點頭,不再多言。

半晌,他對我說要與青竹聖人商討事宜,我識趣的在門外等候。

許是屋子裡的碳火燒的太旺了,一出門,冷風就使勁的鑽進脖子里。

門口那棵梅花樹,孤孤單單的在雪裡屹立着,隱在蒼茫霧白中。

古人說,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當真是對此情此景最好的解釋了。

算算日子,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看見幾次梅花,看到幾次落雪,也許,用一隻手就能數過來吧。

我一直以盛唐武帝為榜,也在努力,不顧親人,捨棄信任,在姑姑對我完全相信的情況下,另有心思自立門戶去招攬人才,我只是覺的憑什麼自己拼死拼活的謀劃策略,最後這個天下卻只能拱手讓人。

我自己心裡清楚,自己根本活不過三十歲,就算登上最高的權利巔峰又有何意義呢,等我步入黃泉歸去路,這一片大好江山該給予誰?

“姐姐?”

衣角被那個小孩拉了拉,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從屋子裡跑出來了。

“怎麼啦?”我蹲下身,用手拍了拍他肩上的落雪。

他變戲法似得從身後拿出一枝紅梅,摘下一朵,別在我的發間。然後把那枝梅花交與我手中,說道:“姐姐你一直在看那棵梅花樹,是不是很喜歡梅花?”

梅花孤傲,臨寒獨自開。我不是喜歡,是敬畏,敬畏它的堅強。因為自己做不到,做不到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所以才羨慕它。

“嗯。”點點頭回應他。

“姐姐,我們家後面有一塊梅園,我帶你去。”小孩拉住我向後走。

大約只有十幾步的路程,視野一片開闊,遍地的紅梅,落雪紛擾,紅白相映,美如仙境。

這裡的梅花不同於皇宮的梅園,皇宮裡,連最孤傲的梅花都是嬌生慣養的模樣,而這裡的梅花,是真正的纖塵不染。

半開的,怒綻的,含苞的,每一朵都像精雕細琢的血玉。每吸一口氣,都是冷冽清香的味道。

“梅花香自苦寒來。”小孩搖頭晃腦的念了一句詩。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星辰,就是天上那個星辰。”

我笑着給他耳邊也別了一朵梅花,他的臉頰凍得紅彤彤的,我把手心按在他臉頰上幫他暖暖。

星辰道:“姐姐,我沒有娘親,感覺很孤單,姐姐能常來陪我玩嗎?”

腦子裡回想起青竹聖人的話——以後若再複發的話就來尋我吧。

“姐姐要回去了,離這裡很遠,所以不能常來。”

他乖巧的點點頭,學着我把手放在我的臉頰上。

星辰突然轉頭望着我們來的方向,我也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是北宇瑾辰。

不知道他站在那裡已經有多久了,眉上,肩上,都是來不及消融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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